《玉销记往事》江玖不讲究

11、璇光阁

　　这些天的境遇实在是让人恍惚，汴京城的肖掌柜变成了皖南的肖大善人，这场饥荒也算是找到了眉目，此间种种又与师父有什么关联呢？肖掌柜给的诸葛匣放在腰间的布袋里，每走一步都在轻轻地磕碰着我的胯骨，一次，两次……不断地提醒着我它的存在，说不清楚我是希望它被打开还是不希望被打开。

　　“说吧，你知道多少？”
　　胡桃一听到我再提此事，不住地挠着脑门，眼见得要将头给挠秃了。
　　“其实，其实，就是那日见过假货甄之后……”
　　“后来我想起十几年前，我遇着你师父，正是在皖南，与肖掌柜和假货甄一道儿，像是很要好的样子，再加上这些两年零零碎碎得知的，所以那日一见他，就想明白了七七八八。”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不对，我没有骗你！”
　　其实那日，我并没有生胡桃的气，我自幼失怙，是师父免我饥寒，教导我，是我的长辈亦是师长，只是这一路走来种种，让我对长久以来仰望、敬重的师父有了不甚熟悉的感觉。
　　这些是真的吗？
　　一旦有了怀疑的种子，这样的念头就会肆无忌惮的疯涨，我怎么也压不下去，看到胡桃的瞬间便情难自已，忍不住将一路走来的委屈全数倾倒在了这家伙身上。

　　“……你，不生气了吧？”胡桃试探性的瞟了一眼我的神情。
　　“我哪有生气”
　　“可是你不理我”
　　“因为你跟踪我。”
　　“我，我那是，我——”看着胡桃吃瘪，心情松快了许多。
　　一直这样该多好啊，沉溺在这样的日子中，不用知晓今夕是何夕。

　　一路不知过了多久，久得差点让我忘掉此行的目的。
　　“胡桃，你说是有人起了贪念才阻你修行之路，你当真一点恨都没有？”
　　“唔……”
　　胡桃不知从哪顺来了根冰糖葫芦，红色的糖渣粘的满嘴都是，滑稽的很。
　　等他细细吞下了嘴里的小食才道：“最开始的几年自然是意难平，可是我冷眼瞧着，你们凡人一生不过百年却过得有声有色。”
　　“就像你会因为你师父去世而悲伤，会跟我生气，会想念师兄，会起恻隐之心，人的一辈子都在不同的心绪之间转变。”
　　“你们凡人许多事都随心，就像这糖葫芦个头有的大，有的小，糖浆有的厚有的稀，有的酸有的又甜，你们好像每个人都会犯错，一生都在道歉、弥补，吵吵闹闹的，你师父说这叫烟火气。”
　　“我喜欢这种烟火气。”
　　“修仙本就是与天争一线生机，任何羁绊都可能功亏一篑，所以要斩断尘缘。在遇到你师父之前我还不知道所谓的人世间是个什么样子，若不是那次，我也不可能勘破生死关，清心静气茕茕孑立活万万年，倒真的不如像平凡百姓一样有滋有味的走一遭。”

　　“遇到你师父是我的机缘，他有恩与我，我便尽力报答，那急于升仙的人遇上我也是他的路数，自然有人去讨他的债。”

　　“那，你觉得，我应不应该打开匣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把胡桃当成不解世事的小精怪，更像是迷途中同行的旅伴和引路的前辈。
　　沉默，又是长长的沉默
　　“阿琅，并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没有应不应该，只有想不想，愿不愿。

　　你愿意在混沌中永生，亦或是在清醒中速死？
　　通向天目山祖宅的这条路很长，但还是走到了尽头。
　　一路上思想深处的交锋亦有了结果。

　　就像胡桃说的，这便是我的机缘。
　　年幼失怙也好，被教导长大也好，突遭变故也好，遇到胡桃也好，纵然师父为我准备了多个选择，我的心意依然不变，罪孽、欢喜、责任，我来担。
　　重来几次都一样，这便是我，逃不开的机缘。

　　循着踪迹找到了师父曾用过的书桌，找到了打开诸葛匣的钥匙。
　　“咔哒”一声，应声而开，里头躺着一封厚厚的书信。

　　毋宁说书信，不如说是一封悔过书。师父与甄、肖二位掌柜年少相识，都对文玩鉴赏颇有造诣，只是当年的师父和肖掌柜都是眼高于顶，不可一世，总想着能够让自己的手艺名扬天下，于是复刻了朝廷的票版。
　　甄掌柜也是这时感到道不同不相为谋于是负气出走，音信全无。
　　那票版做的足够以假乱真，直到两年前朝廷将印制银票的底版改成了川纸，才东窗事发。
　　到此时师父才发觉少年意气造成了如此沉重的后果，只能暗中寻访当年票版的去处，写成密折托友人投到了京兆尹。
　　兹事体大，京兆尹对此秘而不宣，只能销毁票版并通过官家钱庄对旧钞尽力回收，只是苦了百姓要因此失田失地背井离乡。
　　师父也被安上一个造假的名头治罪，浪子回头也好，迷途知返也好，大祸已经铸成，只能以死谢罪，师父求仁得仁。

　　阿琅你听着，世事万物你自有你要走的路，要想问心无愧的走下去，便是恩必报，诺必守，债必偿。
　　所以甄掌柜开了璇光阁处处针对玉销记，所以肖掌柜归老还乡散尽家财补偿父老乡亲。

　　“你师父三人遇上了我不久后就分开，后来就收养了你，从那之后就在汴京城落脚开了玉销记，汴京城人都知道玉销记必出精品，从来没有次品流出，想来也是希望你心思纯明，初心不负。”

　　近乡情怯，这一路上种种早就提示我这一切并不是那么美好。
　　师父生于此长于此埋骨于此，却伤这方水土最深。

　　阿琅：

　　师父此生最难忘的日子便是收养你的那日，晴空万里，就像你的性情一样，总是很快乐，爽朗，看到你就觉得阳光可以照到我心里。
　　天真无邪，无忧无虑。你居然就在我眼前，我突然有些不敢相信，你什么时候能够长大啊，却又希望你不要被成长的烦恼困扰。
　　以前总是想着名扬天下实现抱负，现在却只盼着你能健康成长，
　　此间种种，是师父咎由自取，罪有应得。阿琅莫要伤心，师父只是想你师娘了，要去陪陪她。
　　如果还有什么心愿未了，那就是我的阿琅要像名字一样纯真无垢，顺遂平安。

　　“胡桃，我…”我心里的师父总是风光霁月，云淡风轻的样子，可是……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我不想，却无法控制的为他辩白，尽管这个理由在此时看来多么的苍白无力。
　　“阿琅，我在。”胡桃无言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终于，我埋在胡桃胸口痛哭了一场。
　　真相大白，一路上我有无数次想要就此罢了，幸而有胡桃，才真正有勇气打开诸葛匣，给师父，也给自己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