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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掌掴故人,你怎会亡! ...

  •   梦源。
      这两个字浮在意识最深处,像沉在幽潭底的一块温玉,不耀眼,却吸着所有弥留的余光。它是残烛熄灭前最后一点倔强的火星,是断弦崩裂后不甘散尽的余颤。当凡尘俗世里的命灯将枯,若心头还梗着一口放不下的执念,那点不甘不愿便会撕开阴阳的薄纱,将一缕残魂拽入此地。
      这便是梦源。生者不可至,亡魂非归宿。它只收容那些徘徊在“将死未死”门槛上的执念。

      水。

      无垠的、澄澈的、倒映着不存在之天穹的水面铺展开去,直至意识所能想象的尽头。水面之上,并非凡俗的荷。亭亭玉立的,是琉璃。万千朵琉璃莲花,剔透得近乎虚无,茎叶脉络里流淌着幽蓝、月白、淡金的微光,宛如凝固的星辰,又似沉眠的魂魄。水波无声荡漾,莲影摇曳,碎光粼粼,织成一片令人屏息的幻境。

      洛槐澈立于这琉璃莲池的岸口。他身形清瘦,裹在一袭极素净的月白长衫里,墨发松松束着,几缕碎发拂过线条清晰却略显寂寥的侧脸。
      他是此间的主人,梦源之主。此刻,他那双总是映着莲池微光的眼眸深处,却凝着一层驱不散的寒雾。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掐算,一丝极淡的紊乱气息掠过他感知的边界,又迅速湮灭。

      又少了一个。无声无息,无迹可寻。这已是本月第三个。梦源非轮回之地,执念不消,魂魄便该永固于此。这悄然的流失,是消散?还是……被什么吞噬了?澈澈的目光扫过莲池深处,水面倒映着他微蹙的眉峰。

      “引路人何在?”他开口,声音清泠,如琉璃相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水雾轻分。莲池深处,一点柔光破开朦胧。一叶小舟,通体由剔透的水晶雕琢成莲瓣模样,无声滑来。舟上立着一位仙子,素纱长裙曳水,面容笼在朦胧光晕里,唯见眉心一点朱砂痣鲜亮如血。她手持一根长长的银杖,杖头悬着一盏精巧的琉璃莲花灯,灯心处,一柱细香静静燃着,青烟袅袅,笔直向上,在无风的莲池上方凝成一道指引般的细线。

      小舟轻巧靠岸,水波不兴。仙子微微躬身,声音空灵:“源主。”

      “新魂将至,”澈澈的视线掠过仙子,投向莲池入口那片微微扭曲的光晕,一个模糊、惶恐的身影正在光晕中凝聚成形,“带他走一走,识一识这梦源。莫吓着他。”

      “遵命。”仙子颔首,手中银杖微转,莲花灯的光芒柔和地洒向那正挣扎凝聚的魂影。

      那是一个年轻樵夫的形貌,粗布短打,脸上还残留着山野的风霜与临死前的惊惧茫然。他踉跄着踏上这琉璃岸口,脚下虚幻的触感让他更加无措,瞪大了眼,看着眼前奇诡瑰丽的莲海与那非尘世所有的引路仙子。

      “莫怕,”仙子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青烟般的香雾缭绕在樵夫鼻端,驱散他魂体的惊惶,“随我来。此地名唤‘梦源’,是心有不甘者,暂歇之处。”

      小舟载着引路仙子和依旧懵懂的樵夫,再次滑入莲池深处。银杖莲花灯的青烟在前方引路,小舟驶过,两侧的琉璃莲仿佛有灵性般微微向两旁倾侧,让开水道。舟行不过片刻,前方的空间如同被无形之笔涂抹,景象骤然变幻。

      莲池、水光、琉璃尽数褪去。

      眼前豁然开朗。青石板铺就的宽阔街道向前延伸,两侧楼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竟与尘世繁华城池无异。酒旗招展,茶幡飘扬,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飘来。只是行走其间的“人”,形态各异:有宽袍大袖、仙风道骨的老者驾鹤低飞;有妖娆妩媚、拖着毛茸茸狐尾的女子掩唇轻笑;有精壮如铁塔、头顶生着牛角的巨汉扛着巨大的酒坛大步走过;也有身形飘忽、仅余淡淡轮廓的书生魂影,在街角吟哦着生前的诗句。奇花异草从青石缝里探出,散发着从未闻过的馥郁香气。远处,几座悬浮的仙山在薄云中若隐若现,流泉飞瀑垂挂如银链,亭台楼阁点缀其间,一派世外景象。

      “这……这……”樵夫看得眼花缭乱,魂魄都似要惊散了,“都是真的?”

      “真耶?幻耶?”仙子声音空渺,手中银杖莲花灯的光芒稳定而柔和,“于尔等执念所系之魂灵,所见所触,即为真实。此乃‘幻市’,梦源众生的居停、交易、寻欢之所。那远处的,是‘栖霞山’、‘落星屿’……皆是某些大能者心念所化,自成天地。”她顿了顿,杖尖微抬,指向更高远的天空,“看那里。”

      樵夫仰头。只见深邃如墨玉的天穹之上,并非星辰,而是无数道纵横交错的璀璨光轨。它们缓慢而恒定地运行着,彼此交错、分离,轨迹玄奥莫测,散发出冰冷而神秘的气息。光轨交汇之处,偶尔会迸发出流星般的碎芒,无声坠落。

      “那是‘星轨殿’,”仙子解释,“命轨交织之地。有通晓天机者,常踞其上,观轨迹之变,妄图窥探一丝命数流转。”她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樵夫似懂非懂,只觉得这梦源世界光怪陆离,远超他砍柴为生时所有的想象。他跟着仙子,懵懵懂懂地走在幻市街道上,看那妖仙混杂,鬼魂穿行,一切都颠覆了他的认知。

      仙子引着他,绕过繁华街市,走向一处地势较高的平台。平台尽头,一座由深黑巨石垒砌而成的殿堂巍然矗立,形制古朴,不似凡间建筑。殿顶之上,正是那亿万璀璨光轨的源头与交汇点。这里便是星轨殿的入口广场。广场上人迹稀少,只有几个身影盘坐于地,仰望着头顶流淌不息的光之轨迹,神情或痴迷,或痛苦,或漠然。

      引路仙子并未带樵夫入殿,只停在这入口广场的边缘。“命途玄奥,强窥无益。”她淡淡道,目光扫过那些仰望星轨的身影,无悲无喜。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道极其明亮、带着尖锐撕裂感的流光,猛地从高天之上的星轨网络中迸射而出!它不似寻常流星般优雅坠落,而是像一道失控的闪电,带着一种狂暴决绝的气息,狠狠劈向星轨殿下方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啊!”樵夫吓得魂体一缩。

      引路仙子银杖上的莲花灯光芒骤增,青烟凝成一道屏障护在身前,光晕下的面容也瞬间凝重。这绝非正常的星轨流动!那道流光的轨迹……充满了毁灭与不甘的意志!

      流光坠地之处,并非预想中的撞击或爆炸。光芒猛烈一闪,随即向内坍缩、凝聚。光芒散去,一个身影踉跄着显现出来。

      那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布袍,像个寻常的算命先生。他背对着广场,正微微弯着腰,似乎在查看地上散落的什么东西,姿态透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凡。方才那道狂暴的流光,竟似被他强行吸纳入了体内,此刻只余下他周身尚未散尽的、细碎跳跃的电弧,以及……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属于死亡与新魂特有的微弱波动。

      这股波动,极其微弱,寻常魂灵根本无从察觉。

      但立于远处琉璃莲池岸口的澈澈,在流光撕裂星轨的刹那,全身猛地一僵!梦源主的感知瞬间被那股狂暴又熟悉的意志贯穿!他霍然抬首,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实质利箭,穿透空间,死死钉在那个刚刚凝聚、还带着死亡气息的青灰背影上!

      是他!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在洛槐澈冰封的心底轰然炸开!

      引路仙子和樵夫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月白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掠过莲池水面,速度快到撕裂了沿途的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上一瞬还在莲池岸口,下一瞬,那抹月白已裹挟着滔天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惊怒与……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狠狠撞入了星轨殿下的广场!

      狂风骤起,吹得那几个仰望星轨的魂影东倒西歪。

      澈澈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带着撕裂一切虚妄的力量,精准无比地攫住了那青灰身影的前襟!猛地向后一拽!

      布帛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

      一张脸被迫转了过来。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如山脊,下颌线条绷紧如刀削。纵然此刻沾染着新魂特有的虚弱苍白,纵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极力想掩饰却依旧泄露的一丝错愕与狼狈,也丝毫无法改变这张脸刻入澈澈骨髓的轮廓!

      沈钰融!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幻市的喧嚣、星轨的流动、莲池的微光……整个世界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澈澈眼中只剩下这张脸,这张他曾以为永隔生死、只能在记忆深处反复描摹的脸!所有压抑的惊疑、探查人口流失的焦虑、身为梦源主却无法掌控的无力感,还有那积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混杂着刻骨思念与滔天怒火的洪流,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沈钰融——!”

      一声厉喝,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星轨殿前!那声音里蕴含的惊怒、痛楚、不敢置信,让整个广场的空气都为之冻结、颤抖!

      “你怎么敢死????!!”

      最后一个字音犹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澈澈的另一只手已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挥出!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掌掴声,如同玉磬碎裂,狠狠抽在沈钰融苍白的脸颊上!

      力道之大,让沈钰融整个头都猛地偏向一侧,几缕散落的发丝被掌风带起。他踉跄一步,怀中几件物事随之跌落。

      “叮——当啷啷——”

      碎裂声刺耳响起。

      一盏精巧绝伦的琉璃莲花灯,从沈钰融脱手的布囊中滚落,重重砸在冰冷的黑石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无数晶莹剔透的琉璃碎片四散飞溅,每一片都折射着上方星轨冰冷流转的光芒,也映照着澈澈那双因极致的愤怒与痛楚而灼亮得骇人的眼眸,以及沈钰融脸颊上迅速浮起的鲜红指痕。

      寒光碎了一地。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星轨殿的入口。只有头顶亿万光轨依旧在无声流淌,冷漠地俯瞰着下方这凝固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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