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信者》心中有座桥

13、终章 水载平生浮复沉，岁随人愿燃渐息

　　所谓心病，一朝来了，欲夺人命。或许因这种病发起来实在太厉害，有的人宁愿骗自己骗得甚苦，也不想知晓自己已病入膏肓。
　　对于韩信而言，每每遭灾一如灭顶，皆在他恰为自己勾勒出个美满愿景之后。他一辈子没认清这个的命，故永远如单纯的孩子去讨命运手中的奖赏，殊不知那里本空无一物，在他眼前蹁跹的皆是幻影。
　　他病得严重时，尚不自知。刘邦临出征前找他，抓着他胳膊，如竹筒倒豆般说一车头不接尾的话，总结一番，无外乎哭笑着问他曾经不是能狂能傲，怎么忽落魄得像变了个人，自己稍加惊扰，便惶恐得只敢匍伏。
　　未免日后提及尴尬，还记得把两个喝空的酒壶一齐捎上。
　　韩信却明白他不是喝多了酒，是喝累了神，明白他累是缘着打了十年天下，依旧在做马上天子。
　　最后刘邦喘着长气，声音像是零敲碎打完从喉间流淌出来，他凑近过去，近得要在一只瞳孔里扭出三个人像，道：“人都变了，你不是当年的你，我亦不是当年的我了。以前我总爱哄着你……现在，我老了。”
　　换言之，哄不动谁了。
　　风动处，久寂无言。韩信把头一寸寸低下去，刚要温声安慰，却猛然直起身。两人额头猝然相撞，头晕眼花却阻不住他脚步，还推着他扑到门外，拼命呕了半升血，又戛然止住。
　　那日被刘邦叫来的三个御医折腾了半宿，缘皇帝说，侯爷病里需人上心，衣食起居上必也添了许多忌讳，命他们把府上的人都找来吩咐仔细，切记要一个个考较，一字不漏默下来的才许过关。
　　可怜三人累到脸色如行将就木，最后满口胡言类似“对对，寅时需沐阳”。
　　皇帝自己也没闲着，怕淮阴侯病里抑郁，拉着人谈了许多昔年往事。韩信实在受不了这人太精神，有气无力地张口道：“陛……”
　　“客套什么，今后你我兄弟相称！”
　　“我是说闭嘴。”
　　“……”
　　终于刘邦也累了，枕着床沿睡得不省人事。第二日起来兴致勃勃地续上：“将军可眼馋代地的什么零食物件？唉呀，当年在汉中时，何曾想过能有自己披甲，让将军眼巴巴等在家里的时候？”
　　忽地心血来潮，又问：“不如将军随我出征吧。”
　　韩信无奈：“陛下，臣病了。”
　　刘邦“喔”了一声，失落地示意那自己去了。见人这一副孤零零模样，韩信多少又有不忍，忙叫住他：“下次平乱，臣会去……”
　　刘邦闻言险些蹦起来：“还有下次？”
　　的确有下次。
　　下次，又是他一个人。
　　大约不会有人猜到刘邦真从代地顺了些小玩意，打算回来全送给韩信，逼着人点头说喜欢，然后好笑人幼稚云云。这些物件自然一个没能送到，被萧何收去了。
　　之后很多年里，萧何望着这些小巧玩意，皆会想起韩信在长乐宫门前注视他，一根根数他被泪打落的睫毛时是何表情。
　　正如高祖在病中，常常思绪飘回过往，只等着某人再说什么臣病了，自己就吼他：“爬得起来就能去！”
　　可惜那时没有一位后人，提笔写下一句“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