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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玻璃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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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记忆
一个只开在深夜的‘失物招领处’,摆在货架上一罐罐的,是已死之人遗落人间的物品,封存着他们的记忆……
第一章
玻璃杯
女孩儿进门的时候,陈年注意到她攥紧的手掌,似乎那里隐藏着一个即便带入棺材也不能被别人窥去的秘密。
“我想找一只玻璃杯。”她开口,嘴里透着一股泥土翻新后的腥味,说话间还不时会洒下一两粒细沙,这让陈年看出她是被活埋的。
“一只……坏掉的杯子。”见陈年不为所动,女孩儿怯生生比划着,攥拳双手轻轻挥动出一只失去杯缘一角的杯子形状。
陈年会意,示意她稍等,旋即低头在招领处电脑的库房存表里找到那只杯子的位置,帮她取了过来。
“谢谢你。”女孩接过盛装杯子碎片的玻璃罐,在领取表格里填写了她的名字——杜英。
铜质风铃响过第二次,女孩抱着属于她的死亡记忆离开屋子,去往她应去的下一个地方。
陈年站在柜台后方盯着逐渐关闭的单扇店门看了一会儿,落下一声叹息。
杜英:死于2006年10月1日。
她从未如此迫切渴望过自由。
什么是自由?
她想起高中时期,自己总会和同学甚至网友们抱怨如今的高中生活像是在坐牢。
准军事化管理,早七点出操,早读,有半个小时吃早饭,然后开始第一堂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黑板上多了一个倒计时,如今回想起来,那应该是班主任漂亮的字迹。
距离高考,还有78天。
她记得当时的暴躁情绪,仿佛那个数字承载着她一生的荣辱前程。
“想好报哪所学校了吗?”团圆的饭桌上,舅妈这么问着,一边骄傲拍了拍坐在身旁表哥的肩膀“我们家这小子,考上了西南财经,那可是所好学校。”小学没毕业的舅妈开始唠叨起财经大学的好处,和儿子以后的就业选择,仿佛拿到了通往‘上流’社会的金钥匙。
杜英沉默地听着,攥着拳头的手心有些发痒。
菜刀是不是搁在砧板上?
她不止一次臆想过结束他人生命的一瞬叫,可真当她的手握住刀柄时,一切的恶劣勇气瞬间荡然无存。
我会坐牢的。
她担忧思考着其中利弊,终究做了个比杀死别人更容易的决定——杀死自己。
【我已经在天台上了。】
对话框显示和她以文字交流的人名叫‘万岁爷’,在杜英的世界里,他是一个温柔又帅气的‘霸道总裁’,也是她交往了三天的男朋友。
【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男友的回应中,字里行间都透着焦急与愤怒。他告诉杜英,她不能死,她还有他。
那一刻,女孩眼中的世界仿佛骤然有了色彩。
【看见天边的晚霞了么?】
男友发来消息,他说他正与杜英并肩坐在天台护栏上,一起看日落晚霞,言语甜蜜诱人得如同涂上了一层糖霜。
【我们见面吧。】
最后他说,连带着话语发送过来的还有一张图片。照片中的男孩留着时下最流行的清爽短发,眉眼干净得像杜英时常听爸妈说起的家乡山泉——虽然杜英从未回过他们的家乡,也没有见过山泉。
不过,
杜英甜蜜地抱着手机猜测
那应该是爱情的滋味吧。
涓涓涌动的干净泉水,沉在下面的只有落叶和半腐烂的小树枝。
没有考试,没有大学,没有舅妈。
她和她的爱人并肩踏过清澈水流,一起走入她们的‘未来’里。
【老婆,等我。】
他最后发来的消息让杜英彻底失去了杀死自己的欲望,她从天台走向往下的楼梯时获得新生。
她恋爱了。
在认识‘万岁爷’第七天后,那个人向她递出了‘玫瑰’。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杜英收到了来自男友的问安信息,和见面邀请。
【我恰好过来有点事,知道你也在这座城市就迫不及待地来找你了。】
他解释着忽然到访的原因,实际上沉浸在甜蜜霜糖中的女孩并不在意,几乎没做半点考虑就答应了男友的见面请求。
毕竟是要陪着她度过一辈子的人。
那是杜英度过的将‘期待’写在脸上的唯一一天。
放学铃声一响,她迫不及待地去了他们约定的地方。
【我在这里等你。】
她看着明亮的屏幕确认地址,一遍又一遍,却终究没能等到她的‘万岁爷’。
尝过希望破碎的滋味么?
她不确定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更加不能确定将他从生死边缘拽回尘世的他言语中有几分真切。
这都不重要了。
杜英躺在脏乱霉臭的陌生床单上,平静地想着。
自她从昏迷中醒过来已经过去了三十天,她模糊记得离高考的日子愈发逼近,只是自己恐怕再无缘那场‘决定她命运’的考试了。
因为她的命运,已经被自己亲手毁了。
天色逼近黄昏的时候,农家妇人端来晚餐。是一晚清汤寡水的面条,漂浮着被煮成暗黄色的菜叶子。
“闺女,好歹吃一点吧。”妇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杜英判断不出属于哪里——是呀,她原本从未走出过她生活的城市,那里本该如温床般柔软,却为什么在曾今的自己眼中那般狰狞。
杜英打翻了妇人手中的面碗,屋外冲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对着杜英一顿拳打脚踢。
她的嘴唇在混乱中磕破了,铁锈气味淌在牙齿间,提醒着杜英她曾有过的某个念头。
或许早该如此。
她悄悄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块瓷碗碎片,藏进被子里。
“连个女娃子都搞不下来,你也算是男人?”
她恍惚间听见那男人被责骂的声音,忽远忽近。
可能根本没有这一句责骂,只是连日未进食的幻觉。杜英想起来到这所破旧农舍的第二个夜晚,她听见过类似的话。
“姆们女子都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你嫁给姆们儿,姆们不会亏待你的。”妇人苦口婆心的劝解引来杜英咆哮般谩骂,一字一句控诉着他们绑架,买卖人口。
是强盗,是犯法。
可是在这里,哪有什么法?
杜英的哭声传遍了小村庄每个角落,换来得只有村中男人们的数句调侃。
“西头廖娃子的新媳妇,辣嘴得很。”牌桌上的男人扔出一组磨得退了色的长牌,叼在齿间的劣质香烟散发出刺鼻臭气。
“哪个说不是尼?廖娃子个怂卵哪里搞得下哪种女子。”连‘胡’了三把的男人很高兴,今晚的烟钱有着落了。
在这间充斥着陈旧灰尘和烟味的村口杂货摊子前,光棍们一言一语道破了这远离法律与‘道德’的野蛮。
被他们称作‘廖娃子’的男人,正是刚才在屋子里对杜英拳脚相加的汉子。昏暗灯影下,他看来有五十岁出头,留着短短的胡桩子,已有些范灰。身上穿着一件洗得不太干净的破旧外套,颜色像隔了夜的窝窝头。
“你们在耍啥子?”他凑过脸来,干燥粗糙,透着一股子山林人特有的黝黑劲。
“你来做撒?”输了钱的男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粗声粗气仿佛他对着屋里老娘吆五喝六的时候“不在屋头陪新婆娘耍?”
这句话仿佛一个降头击中了廖娃子的脸,他的表情由尴尬转变为近似无能地凶狠。
“那婆娘不求愿意。”憋了半天,他终于说道,声音似是后槽牙嚼烂了挤出来的。
“你一个汉子,连个女娃子都搞不上,丢不丢人嘛?”
屋里响起了男人们的嗤笑,他们不再愿意接受一个新婚的汉子混入他们的打牌队伍。
“好生回去嚯哈你婆娘。”‘棋牌室’兼小店主龙老四将他敢了出来,一张黑瘦脸上写满了艳羡“莫在出来鬼混了。”
廖娃子原名廖生财,今年五十六。家里穷,大半辈子过去了也没个出息,平日就爱偷鸡摸狗,在村里姑娘没一个瞧得上他。活到如今这年纪,独子的廖爹廖妈看着心焦,生怕香火没地儿传下去。又见村里好几户人家从外地买来的儿媳妇,个个小姑娘长得水灵,又机灵,这才动了那心思。
拐来杜英的男人自称赵哥,这一片的女子多半都是由他经手来,价格比较公道。
他们花光了一辈子积蓄,最终以五千块的价格从赵哥手里买来了杜英。哪知这女孩子性子倔,一得知自己被拐到了他们家,便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从。
廖生财好几次想先把‘事’办了,生米煮成熟饭,这女子总该安生些。可一连数日不吃饭也不知杜英哪里来的力气,每每廖生财想硬来便是一顿又抓又挠,最后逼得他灰头土脸从女孩子屋里逃出来。
思来想去,廖生财也考虑过杜英提出的‘退货’。只要他肯放了她,她就给家里联系,送一万块钱来。
廖生财把这事和廖爹一商量,劈头盖脸又挨了顿揍。
“我把你个背时货,你把她放回去,她凭啥给你钱?”看着廖生财那怂蛋样,廖爹更气不打一处来,黄腾腾的旱烟斗子一下下往廖生财身上招呼。
“莫就是个女子,我到看哈她有多大的本事。”揍完儿子,廖爹倒二两米酒让廖生财喝了,自己换了套杀猪的围裙就招呼着他上了锁着杜英那间屋子。
廖妈隔扇着窗户有些不安,但想到亲戚家那些白白胖胖的小子,她又定下心来,由着那爷儿俩闹去。女人嘛,总归是要过这一关的,嫁给谁不是嫁呢。顶破天了以后对那姑娘好点,都是自家人嘛。
所谓地狱,又会差多少?
如濒死的嘶喊刮擦着夜风填满村子每个角落,所有的看门狗都被这声音惊醒,绷着指粗的铁链狂吠,惹得村子少有的热闹。而原本该吵闹的森林此刻却万籁俱寂,就连平日多舌的夜鹭猫头鹰也安静下来,仿佛被这声音吓破了胆。
这是杜英送给村子的第一个夜晚,唯一没受到影响得似乎只有村民。
他们和自家人调侃着廖爹家的新媳妇,习以为常。
他们犯法了吗?
不,在他们的意识里,‘法’不是这样的。传宗接代那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这,才是他们的‘法’。
杜英割腕了。
就用她藏起来的破瓷碗在手腕子上拉了三道伤口。
村里的医生是个外乡人,姓梁。据说在外头读了高中,也不知因为什么堕落到这穷乡僻壤。
他看了看杜英的伤口,说治不下,得往县城医院送。
这村子离县城都是绕人的山路,没车能去。杜英这情况,恐怕诶不到汉子们把她抬去。况且廖家为了买杜英花光了家底,没再多一分钱腾出来给杜英看伤了。
没法子,梁医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好歹是先把血止住了。好在这杜英几天没吃东西没什么气力,伤口割得不深,一来二去到让梁医生给救了回来。
她一睁眼,看见一张年轻陌生的面孔。下意识虚弱地抓住他手腕子,颤巍巍求救。
这梁医生哪里会不知道村民们的勾当,只不过他也是毫无办法的。
要知道这里离县城要走至少六七个小时山路,很多地方在雨季根本没法过去,车开不进来,人轻易出不去。一辈子生活在这里的村民们不懂外面什么文化,只知道在他们这里,最大的官儿就是村长。
“那你帮我找村长。”杜英不死心,仍攥着梁医生不撒手,刚从鬼门关游一遭回来的苍白脸色看起来分外惹人怜爱。
梁医生张了张嘴,没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但他到底是旅行了对杜英的承诺。
“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帮你。 ”
没过两天,杜英脸色好转了。梁医生对廖爹廖妈说,这姑娘背不住惹了脏东西,得冲喜。请来村里威望最高的老村长,就当给杜英和廖生财办喜酒了。
那天廖妈破天荒地杀了两只鸡,摆下几桌不算丰盛的酒菜。村长来的时候,杜英就乖顺地站在廖生财身边。
这老爷子长得慈眉善目,花白胡子留了老长,握着一杆旱烟枪,乍看上去竟似有两分出尘意味。
杜英一见他,恍惚间觉得他就是自家亲爷爷,眼泪止不住往下淌。
她扑通跪在村长跟前连连磕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我是给他们拐来的,求您救我回家吧。”她的哭声一如那晚凄凉,却没能打动老爷子的心。
“这你屋头的新媳妇咋个不管好嘛。”村长皱着眉头,仿佛看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女娃子就该生娃做活,这样大哭大闹像什么话。”
杜英的哭声戛然而止。或许在那一刻,她花了十六年在心头构建的文明宫殿轰然坍塌。
直到被廖生财连打带踹拽回了那间暗无天日的破屋里,她都没再反抗。已如逐渐凋零的花般淡去神采的瞳孔中,只剩下廖爹捧着肮脏玻璃杯为村长敬酒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