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空》∽柳如是∽

9、九

　　“黄爷，沁云小姐今儿个身上不舒服，午后就歇下了，还没起呢。”
　　一品楼后院当中的阁楼里，一个小丫头子怯生生的向站在廊子边的黄佩玉回道。
　　黄佩玉听了便笑道：“哦，那没什么。黄某今日是有事务在一品楼，就顺路来探望小姐。既然她身上不好，我就不打扰了。你转告沁云，让她好好休息。赶明儿我再差人送些补品来给她。”
　　“是。”丫头恭恭敬敬的一礼。
　　黄佩玉方欲转身离开，却听见里屋传来女子低低的声音，唤道：“小玉。”
　　小丫头应声回头，答道：“哎，来了。”应罢又回头来看黄佩玉。黄佩玉朝她摆手示意，小丫头便向他略蹲了一蹲，快步向房内转去。过了一小会，又出来回道：
　　“黄爷，小姐说爷想必有正经事务忙，不敢留爷多耽搁。失礼了，请您勿怪。”
　　“哦。”黄佩玉答应了一声，面上微露有几分失望颜色，仍道：“沁云小姐太言重了，贸然前来打扰是我的不是。”
　　这唤作“小玉”的丫头却甚是聪敏机灵，很知道如何替自己的主子察颜观色。见了黄佩玉这等神色不由抿嘴窃喜，这才续道：“不过小姐说了，如果黄爷愿意等的话，她这就梳妆。”
　　黄佩玉瞅了瞅小玉，心想：不过寻常一句话里，连这小丫头子也会耍这套心眼，看来辛黛玉这一品楼果真不是个常俗的脂粉地界。当下不动声色，微微一笑，摘下自己的帽子来递给丫头，在外屋的几边坐了下来，柔声道：“好的，那么我等她。”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由远及近。黄佩玉坐在阁楼上倚着窗栏望下去，是余其扬的车。车子开进西院后靠墙停住，余其扬从驾驶座位上下来，绕到后面打开车门扶下了师爷。
　　黄佩玉放下手中的盖碗茶，抬腕看了看表：还不到四点钟。看着余其扬一手搀着师爷慢慢走进了西面那院房，心道：约了各堂口的人六点在一品楼。看来……这大家还都各自有些私房事要忙。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脸色不由得阴沉了下来。幸而不等这神色的变化落入什么人的眼中，耳边就适时传来了高跟鞋温柔的踩在地上所发出“喀”“喀”的这样令人愉快的声音。
　　沁云方才本不曾歇下，耳中听着屋外的动静在屏风后坐了许久，此时才转了出来。看到黄佩玉的时候她的脸上还挂着犹疑，但当黄佩玉回过头来看她的时候，她已很好的将这份犹疑掩藏在了笑容之下。
　　“黄爷，久等了。”她的声音温婉，让人舒服。

　　西院的楼面没有多大，装潢也不精致，是供一些不红的倌人与护院管家及些服侍的下人们歇宿的地方。正面敞一扇大门，是间规规矩矩的厅室。
　　余其扬搀扶着师爷从车上下来往门里头走去，何立关了两边车门，一手挽了一大摞油纸包，另一手却提了一只花白的大鸡，在后面跟上。

　　这西院正厅并非待客的正经地方，但辛黛玉自从二十二岁第一次踏进这一品楼之后，三十年的光景几乎有一半都在这间不算太阔亮的小厅中度过。厅里一应红木桌椅，竹帘砂壶，与浦江商会的会客厅几乎一般的摆设，均是当年按常力雄的心思规整的。
　　常力雄把一品楼交到辛黛玉手里的时候，她还是个扎着辫子的姑娘。成日穿着黑色或红色的缎子旗袍，领子和腰后翘翘的，上面绣的大蔷薇花又鲜艳又犀利，仿佛扎着人的眼睛一般。她的眉总是画的很直挑，看上去有股欲飞到鬓发中的错觉，一双眼里满是使不完的精神。
　　她第一次把账本交还给常力雄过目的时候，常力雄就坐在西院的这间厅里。他细细的翻完了账目之后对辛黛玉说：“你若要是个男人，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说罢他把账本放了下来，这一放之后近三十年，他从未再查过一品楼的账。
　　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久久的环顾着厅里的阳光，叹道：“真好，就像又有了家。”
　　就是这么一句话，从此辛黛玉在闲下的时候总是让丫头泡上一碗茶，便在这窗边坐下来或看书、或查账、或刺绣，有时候亦只是摇着扇子微笑望着对面那把始终空着却一尘不染的椅子。三十年如一日，像流水般从她的指间淌了过去。
　　她的容颜渐渐褪了颜色，那些缎子衣服的腰间腋下慢慢绷得越来越紧，盘起的头发也没了当年黑亮的光泽，这些她都浑然不觉。她的目光仍然像个姑娘，每当阳光洒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仍能露出天真的笑意，直到小月桂的出现。
　　常力雄在与小月桂新婚的前夜回到一品楼来看她，看着还没有从震惊中醒过来的她说：“黛玉，你是个好女人。我这辈子唯一负了的人就是你。”她才终于明白自己三十年来日日夜夜所看的盼的不过是一场梦。她辛黛玉不是个寻常女人，却用了整整三十年做了一个天下女孩儿家寻常的梦。
　　这一夜她没能入睡，她在这一夜之间迅速的衰老了，变得真正像一个年逾半百的女人了。
　　第二天，常力雄死了。

　　辛黛玉此时正坐在厅上拿着本书看，抬头见余其扬、师爷跟何立这老少爷仨走了进来，赶忙撇了书迎上前。
　　“辛妈妈。”余其扬首先开口唤道，不自觉间笑的亲热。辛黛玉一见余其扬便笑的嘴也合不拢，连声应着：“哎，哎。”
　　看余其扬搀着师爷在上首坐下，辛黛玉便也拽过他手肘将他按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叠声的问道：“身上都好了没有？怎么不多歇歇？做什么急着回商会去……”问了几句却不等余其扬回答，自己又心疼难过起来，把手抚着余其扬头颈，轻声埋怨道：“这么久都不回来看妈妈，让妈妈担心着急。”余其扬笑着挽过她双手握在自己手里。
　　何立在一旁笑道：“您这可冤枉阿其了。他从在医院醒过来之后，每天都要问我您这儿的情况，问我有没有回来看过您。这不，您瞧……”何立说着提起两手里的东西，继续道：“今儿一说上您这儿来，阿其赶着午饭的功夫去给您买的。”
　　“立哥…”余其扬让他说的有些窘，轻声打断他。辛黛玉已经上前接过何立手里的东西。那叠油纸包她不用打开，搁远闻着便知道里头是什么，不禁笑道：“还是阿其最细心，一直记得我爱吃点什么。”又看见何立手里提的那只鸡，皮毛湛湛的雪白，只有眼睛和脚爪乌黑铮亮。余其扬在旁挠挠头道：“回来时凑巧看见一个老乡亲，人都说他家的乌鸡养的最好，就给您捎一只来补补身子。”辛黛玉素知他性情，越是跟亲近的人有时反而遮掩别扭起来，笑瞪了他一眼，说道：“今儿黄佩玉说在我一品楼请客，我是不想吃这顿饭的。正好，一会我就让厨下把这鸡收拾了，早早用小火煨上。等晚上散了，咱们自己人再回来一起喝碗汤。”又向着师爷道：“老爷子，今天我做主，不许阿其回商会了，就住在我这里。”说着，从何立手里接过鸡来，一面招呼着丫头一面向外走去。
　　师爷两手撑着拐杖“呵呵”笑道：“好，好。”说罢向何立挥了挥手道：“你也去，帮着辛老板一起。”何立应了一声，跟着辛黛玉出去了。
　　余其扬站起身来，到桌边壶里斟了一碗茶捧给师爷。师爷略点了点头，看着门外辛黛玉跟何立走的远了，这才缓缓开口道：“阿其，趁这功夫，我有几句话问你。”
　　“恩？”余其扬随口答应一声，刚要坐回凳上，转眼才看到师爷脸上的神色忽然凝重，跟方才几人同在房里的时候大不一样，便没有敢坐，退了一步立在师爷身边低声垂首道：“是，您吩咐。”

　　东面阁楼里，一缕茶叶的清气飘散。
　　黄佩玉倚着坐垫闭着眼，微微仰着头。沁云站在他的身后替他揉肩，两条玉一般的胳臂轻轻一荡一荡，教看的人心神驰骋。黄佩玉却不睁眼。
　　“黄爷，您最近来的太多了。”沁云低着头用细细的声音说道。
　　“怎么，”黄佩玉一笑，“辛妈妈骂你了？”
　　沁云摇摇头，轻颦眉道：“没有。辛妈妈不知道您常来，如果让她知道我们私底下来往，不晓得要生多大的气。”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黄佩玉淡淡道。
　　沁云开口欲回话，话到嘴边却哽住了。
　　“沁云，”黄佩玉睁开眼睛，低声慢慢的说道：“如果有一天要你来跟我一起生活，你愿意么？”
　　沁云的双手像是被烫了一般从他的肩上缩了回来，却被黄佩玉一手捉住了她的右手。“黄爷!您…”沁云小声惊呼道。
　　黄佩玉一手握住了她水葱似的腕子，另一手却从西装的内兜里掏出一副镯子。那镯子没有装盒，只用一块薄丝绢裹着，想是早已准备好了的。黄佩玉抖开帕子，把镯子轻轻推上沁云的右手腕。那副镯子是两个一对，一只璨金，一只翠玉，上面各有一个精致的小环，用一根细巧的银链子串在一起。且不说那金和玉的身价，就只这精巧手工已价值不菲。
　　黄佩玉仔细的将镯子缓缓推到他认为最合适的高低，便松开一只手，端详着沁云羊脂玉一般白皙的手臂。他的目光让这个美丽的姑娘心里发抖了。
　　“黄爷，我只是个倌人……”沁云颤声道，“您不该……”
　　黄佩玉摇了摇头，叹道：“没有该不该，只是你愿不愿意。”

　　“你在查黄世宗。”不是问话，而是判断。师爷严厉的语气让余其扬心里多少有一点虚。师爷把茶碗不轻不重的向桌上一搁，继续道：“从上个月你还躺在家里的时候，你就开始着手在查黄世宗。阿其，跟我说说，背着黄爷、背着我，你都查到了什么？”
　　余其扬垂下眼来，回道：“那日婚宴上喜娘手里的枪，是从黄世宗手里出的图纸。”
　　师爷拿眼把余其扬一瞪，问道：“你有证据？”
　　“……还没有。”余其扬抿了抿嘴，又抬头道：“但是可以肯定，黄世宗跟刺杀常爷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而他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师爷听了没有说话，余其扬也没有敢再多言，房中一时无声。
　　沉默半晌，师爷两手撑着拐杖站了起来，在房中踱了几步，开口道：“不要再追查了，放了黄世宗。”
　　余其扬闻言讶异的抬起头来，想了一想，又笑道：“哦，我明白。您是说放长线，等他自己去找那个……”
　　“我说放了他！”师爷打断他的话，厉声喝道。
　　余其扬满眼的不解。
　　“放了他，不要再追查。”师爷重复道，“杀害常爷的凶手已经被黄爷打死了，无需在此事上节外生枝，虚耗商会的人力物力。”
　　“凶手不一定是邹震天！”余其扬忍不住反驳道，“单凭青寅帮与我们有宿怨这一点，不能就肯定邹震天是凶手。这也不过是大家的推测，同样没有证据！”
　　“阿其，我不想再说第三遍。”师爷摇头道。
　　“师爷，难道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么！”余其扬竭力压制着自己，尽量心平气和的说：“我暗中查了黄世宗这么久，一直没有敢露面。因为这一个月来种种迹象表明常爷遇刺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黄世宗不是青寅帮的人，看上去他的身份是一个退伍军人的儿子，但我们查不到这个退伍军人的任何记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黄世宗终日浪荡没有经济来源却夜夜出没花街柳巷，说明他的背后有人。如果我们能找出这个人，就一定可以找到真凶的线索。”
　　“听我的话，阿其。”师爷缓缓说道，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余其扬适才一番言语，“我知道你和常爷父子情深，但常爷的事已经结束，商会现在禁不起任何风雨。你明天一早就去把盯着黄世宗的人都撤了。”
　　余其扬的脸变了颜色，迅速的白了下来。
　　“已经结束？”他喃喃反问道，“常爷死的不明不白，就只凭黄佩玉一个人的一句话，断定这件事已经结束？”他不相信这句话真的是从师爷的嘴里说出来，不可思议的缓缓摇头道：“……师爷，你怎么了？”
　　“什么我怎么了？你现在也学会这么跟我说话了？”师爷拿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戳。
　　余其扬想到常爷悲从中来，一时顾不了许多，直言道：“常爷的死，商会上上下下人心中都有疑问。别人不查，我怎么可以不查？我知道师爷你要顾全大局，不可以随意行事，但你为何要拦着我去查明真相？这些日子以来黄佩玉在商会里大刀阔斧的改革，你非但不闻不问，还跟着他四处查账。你知不知道兄弟们有多寒心，知不知道他们在私下里都怎么说你？”
　　“怎么说我？我倒听听看。”师爷也怒道。
　　余其扬咬了咬牙，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得出来。那日他经过周三爷的办公室，听见里头几个小辈趁三爷不在议论纷纷，无非是抱怨黄佩玉缩减各堂口经费开支的事情，本没有往心里去，正要走开的时候却听见一人道：“本以为师爷会一心偏护余少爷，谁知道这么快就倒向了黄佩玉那边。”另一人接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余少爷虽然是常爷的人，是咱浦江商会正经的血脉没错，但他毕竟只是个监理。是要跟着会长去赚金山银山，还是去跟着个二把手给人数钱，搁你的话你怎么选？”…
　　余其扬当时听着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师爷不是那样的人，这一点他坚信不移。但这话莫名其妙的戳了他心里痛处，令他几乎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曾抱着这样肮脏的心态去揣度过师爷最近的行为。
　　“师爷……”余其扬声音有些颤，“从我小时候，常爷、你，还有辛妈妈，你们教会我很多东西。你们教我做人的道理，教我怎么去分辨是非对错。但是自从常爷死了以后……你们所有人都变了！”
　　师爷铁青着脸色，紧抓着拐杖的手也颤抖起来。
　　“好……好……”老爷子叹气道，“看来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很多。我不跟你讲道理，不管怎么样，明天你把黄世宗去给我放了。”
　　余其扬摇头道：“现在放了他就是功亏一篑，弟兄们这一个月的心血不可以白费，我更不可以放着现成的线索不管，这件事我一定要追查到底！”
　　“啪”的一声，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余其扬的脸上，打的他身子一侧。
　　余其扬没有抬手去捂，热辣的刺痛从脸颊传来，一点淡淡的血腥味从嘴角的牙齿边流向舌尖。
　　“你……你……”师爷气的两手直抖，几欲开口说话都没有说得出来，只用拐棍颤抖的指着余其扬。余其扬低垂着眼睛不看他。
　　“你给我跪下！”师爷厉声喝道。
　　余其扬欲言又止，咬了咬下唇，在老爷子面前慢慢的跪了下去。
　　“你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余其扬低声说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还想要什么？”
　　“你……!”
　　正好想适才余其扬想不到那样的话会从师爷的嘴里说出来，师爷此刻也想不到这句话竟会由余其扬的口中说了出来。他听的出余其扬话音里的痛，而这话由他亲口说了出来的时候扔像刀子扎在心窝一般。
　　老爷子几番指着余其扬，手只有打颤儿的份，却是一句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盛怒之下，高高举起拐棍儿，向着跪在面前的余其扬就狠狠打了下去。余其扬没有躲闪，耳边听见“砰”一声闷响，这一杖结结实实抽在了他肩背之上。
　　这根九曲盘根老黄杨木拐棍儿是货真价实的实心木头，平时他也常替师爷拿着，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十分趁手，如今打在自己的身上也真感到了厉害。余其扬没有穿外套，身上只一件薄薄的衬衫，这一记抽打下来，只觉肩背后一片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开来，说不出的难耐。
　　余其扬此时倔劲儿上来，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不言不语垂着眼盯着地面。
　　师爷咬牙道：“这一棍，你给我记着！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不是常力雄的师爷，我是浦江商会的师爷！”
　　说罢，提起拐棍来，又是一记重重的打落下去。老头子盛怒之下打得偏了，这一棍落在余其扬的脖颈一侧。那地方筋骨柔弱不比背后，余其扬硬抗不过，没有忍住轻轻的哼了一声，只觉脖子下断了一般疼。
　　“这一棍，要你记得自己是为什么留在浦江商会！常爷临死前千般万般硬下心肠不要你这个儿子，为了要把这个重担托付给你。你若是再这么感情用事下去，就是要常爷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
　　余其扬蓦然抬起头来，一时间心里百味纠集。常爷的遗言里说到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一直是他心里不敢碰的痛。现下师爷在这个时候旧话重提，他一时想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只是心里头的委屈满满的涌了上来，险些掉下来眼泪。
　　这个时候何立和辛黛玉回来了，两人交待了后厨，一路闲谈慢慢的走回西院来。哪知一进院门就远远看到余其扬跪在师爷的面前。
　　余其扬强忍悲意，把满眼的泪水都硬吞回了肚里，眼前迷蒙中，看到师爷的拐棍儿又一次高高举了起来。余其扬下意识的把眼一闭，侧过头去等着挨这第三记。
　　“这是干什么呢！？”辛黛玉裹着一双小脚跑不快，远远站在院子里厉声喝道。何立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赶进了屋里。“师爷！阿其的伤才刚好……”何立也起了急，头前几个字喊的十分大声，说到后头想到自己的身份不免底气有些不足。
　　师爷看着余其扬闭着眼睛微微皱眉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躺在医院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样子。心里也是一股疼惜涌上，这一棍就没有打得下去，堪堪停在了余其扬肩膀上不远的地方。此时何立已经扶着辛黛玉进了厅房。
　　“师爷，这是干什么呢？刚才还好好儿的，怎么一扭脸的功夫就动起家伙来？让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辛黛玉一直十分疼爱余其扬，心里一急，说话也有些口不择言起来。
　　师爷本就在气头上，听了这话更怒道：“什么体统？我这根拐杖连会长也打得，现在替力雄管教这个不肖的东西，就是我们浦江商会的体统！……”说到这里，忽然一阵气紧，禁不住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师爷……”余其扬一见老爷子咳嗽，心里头一下子生了几分悔意，赶紧伸手去扶。
　　辛黛玉自知失言，又怕他再落重手打坏了余其扬，赶忙上前来推开了老头手中的拐杖，口头上却不肯认输，低下三分声音说道：“你们商会的体统，回商会去管教，我管不着。但是在这儿只有我一品楼的规矩，就是当年常爷在的时候，没我的话，谁也不能就在我这院房里动手打人。”
　　师爷心里头也明白辛黛玉的脾气，一副刀子嘴从不饶人，心里却没有恶意。况且她跟了常爷几十年，商会上上下下的爷们也都要给她七分面子。说不得只好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哆哆嗦嗦的回身在椅上坐了下来，不住咳嗽。
　　“阿其，起来。”辛黛玉说着，伸手就去扶阿其的肘间。
　　余其扬的性情自幼就十分倔强，小时候即使犯了错，在长辈面前认打认罚，心里知错后悔，嘴上却从不肯服软。此时他已年逾二十四岁，身担着商会重职，仍让辛黛玉如同对小孩似的这么一说请，心里说不出的尴尬，实在比被罚跪在这里挨打还难受。赌气也不是，笑又笑不出来，低声告饶道：“辛妈妈……”
　　“起来！”辛黛玉也小声喝道，“你不在意身子，也替妈妈想想。别耍牛脾气了…”
　　余其扬无法，只得站了起来。
　　师爷看着余其扬，看了很久，似乎想透过他双眼一直看进心里去。半晌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下去吧。”
　　余其扬一低头。
　　“但是你要记住，”师爷道，“无论你心里怎么看待我，今天的事，你要照我说的去办。”
　　揪心的一痛，余其扬也轻轻叹了口气，回道：“是。明天一早，我就去把黄世宗放了。”
　　师爷很慢的点了点头，又道：“下去吧。晚上黄爷的席，早点过来。”
　　余其扬脸上神情复杂，迟疑了一下，转身快步走出了正厅。

　　这夜，黄佩玉在一品楼正堂的阁楼里摆下了一个简单的宴席。这一席比起当初常力雄每年犒赏门下、请各堂口的爷们所摆下的酒宴来，确实称得上是“简单”了。
　　一个不大的圆桌六个人围坐。黄佩玉自然坐在上首，下来两边依次是师爷、余其扬，三爷和五爷。辛黛玉因是主人，让了众人自己坐在了下首对席。桌上摆了七八个酒菜，无非烧肉炖鸡，鱼肉果菜之类，正中摆了两瓶法国产的红葡萄酒——这是黄佩玉的嗜好。圆桌的后面，吴铭、何立等晚辈们领了小四、小九一干人等都立在两侧随侍。
　　若在从前，这种场合余其扬是从不上桌的。论辈分他是小辈，论年龄，他比吴铭跟何立都还要小了半轮。但黄佩玉坚持说商会里不以帮派言说论辈分，会长摆下庆功宴，监理又岂能不在席？硬要余其扬坐了下来。
　　周三爷从来是急性子，不等酒满上，张口便问道：“庆功宴？黄爷你可还没告诉我们哥儿几个，今儿这酒，庆的是哪门子功啊？”
　　黄佩玉细细用餐巾抹着手，微笑不言。
　　余其扬在旁笑了一笑，答道：“三爷有所不知，上个月底的领事会上，黄爷已经得到各国领事的一致认同，被推举为上海新任的华董了。”
　　“哦？”五爷惊道，“华董？那可了不得啊。常爷生前一直希望能挣来这个位子，好给商会的发展开条大路。黄爷怎么不声不响的就……你看，我们几个一点风声都不知道，都没向黄爷您庆贺，真是……”
　　五爷说话一向是很客气的，黄佩玉心里笑笑，看了看右手边一脸惊愕和不满的周老三，缓缓开口道：“最近三爷和五爷为商会各堂口生意的复兴在奔忙，辛苦异常，黄某人心里感激。这点小事，不必去打扰你们的工作。这不，今日我黄佩玉借辛老板这个地面请众位爷聚一聚，也算是向大家赔罪了。”
　　辛黛玉淡淡道：“好说。”
　　三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嗤笑道：“好啊！跟着洋人走，步子是越迈越大了！”
　　师爷咳嗽了两声，说道：“黄爷虚怀若谷，荣升华董这么大的事，是我们整个商会的大喜事，何来赔罪一说。”说罢向席下挥挥手，唤小四等人上前来斟酒。
　　一时间六杯酒满了上，黄佩玉伸手握了杯子，把血红的酒浆在杯里划着圈轻晃了一晃，没有急于提杯。众人见他不举杯，知他有话要说，便也各自不言，静待他开口。
　　黄佩玉晃着酒杯好一会，这才斯斯文文说道：“今天这酒，面上说是庆功，其实黄某确实有罪要赔。”说着环顾了四下一周，续道：“今儿晚上没有外人，我说句实在的话。现在的上海滩群雄割据，情况十分不乐观。前有青寅帮蓄势待发，后有英国、法国这些洋人虎视眈眈，左右还有像山东帮这样的众多小帮会，我们浦江商会可称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要想杀出一条敞亮的路来，保证商会的正常运转，我们真是不得不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啊。”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三爷和五爷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言欲何为。师爷和余其扬对视了一眼，心下已经明白了黄佩玉的意思。
　　黄佩玉接着道：“所以说呢，黄某虽然明白浦江商会的历史悠久，已有许多不成文的例律，但我还是不得不旧话重提——商会里整改编制、缩减经费、明细账目的改革，必须要坚决的施行下去。商会里目前有太多不明白的花费支出，严重影响了商会财力的新陈代谢。所以从今往后，商会的大小财务账目，一条一款，我希望都能够做到透明化。”说着他向余其扬看了一眼，微笑道：“就这一点上，监理的工作就变得尤为重要。所有的账目每日一结，七日一清，半点疏忽也容不得。”
　　余其扬一直没有做声的听着，见黄佩玉如此说，便规规矩矩的回道：“是。”
　　另一头周三爷哈哈一笑，大声说道：“那不就是说从此以后，我跟五爷在商会里喝酒吃饭，也要自己掏钱包咯？”
　　黄佩玉没有理会三爷的话，大约也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如此直白的一问，便仍然看着余其扬，迷眼一笑，说道：“自从阿其回到商会以后，我就感到轻松了许多。这些日子以来阿其的工作做的非常好，这半个月的账目滴水不漏，可谓天衣无缝。”他向师爷看了一看，继续道：“真是要感激常爷，给我黄佩玉留下这么好的一个臂膀。”
　　师爷呵呵的笑了笑，也不说话。
　　余其扬听了黄佩玉这一番话心里十分别扭。黄佩玉在私底下是从不会这样对他讲话的，而这一番意欲不明的夸赞，他偏偏搬到这种场合，到众人的面前来说。眼看着对面三爷的脸色都变了，余其扬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很尴尬，黄佩玉认为他是常爷的人，绝不会对他托付全部的信任。而三爷五爷在商会的时间不多，从他们近期的言行明显可见，他们已开始怀疑余其扬是否会归拢到黄佩玉的麾下去。而黄佩玉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在不停的孤立他的处境。
　　余其扬心里想着，眼睛看着黄佩玉，见黄佩玉的目光往下挪了挪，停在了他的脖颈之间。余其扬微微一怔，接着明白过来——大约是刚才被师爷责打的地方此时渗出了印子。躲开黄佩玉的目光，余其扬在嘴边勉强勾起一个笑容，说道：“黄爷过奖了。我不懂得什么，只能做好份内事。”
　　黄佩玉看着余其扬这个没有笑意的笑容，自己的脸上没有笑容反而也漾满笑意了。不再去看他脖子上那道血红到微微泛紫的瘀伤，回过头来便欲举杯。
　　可没等黄佩玉的酒杯离开桌子，下首的辛黛玉突然站了起来，朗声开口道：“黄爷，我一品楼既然是浦江商会旗下的生意，自然得按照商会的规矩办事。今晚这一席既然是在我一品楼请客，那么我辛黛玉个人请了。希望各位爷都能尽兴，吃好喝好。”说罢，举起酒杯来，一仰脖一饮而尽。
　　黄佩玉忙道：“不不，辛妈妈，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您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辛黛玉不接他的茬，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说道：“黄爷，我身体不舒服，可是不能多陪了。失礼。”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席而去。
　　黄佩玉让她这两句话揶的有些窘，干笑了两声，拿起餐巾抹了抹手，笑道：“辛妈妈可真是个烈性女子，怪道一品楼这么多年来让她打理的井井有条。”
　　师爷“嗨”了一声，说道：“她呀，自从年轻时候就是这么个脾气。”说着轻推了推面前的酒杯，像黄佩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黄佩玉得了这么一个台阶下，也不再多言，起身双手举起酒杯，众人跟着起身。
　　“来，我们为了黄爷荣升华董举杯。”师爷带头举起了酒杯。
　　“仰仗各位的扶持，为了我们在上海滩的崛起复兴。”黄佩玉举着杯恭恭敬敬说道。
　　三爷、五爷和余其扬此时端着酒杯都未举起，三爷对适才黄佩玉改革商会的那一番话早已十分不满，此时丧着脸不声不响。五爷一向无事尚避三分，从不做出头鸟，三爷不动，他也不动。他两个不动，余其扬是晚辈，礼数上也不好妄动。一时间冷了场，气氛十分尴尬。
　　众人沉默不言，黄佩玉看上去虽不心急，仍是两手举着酒杯，脸上多少已有几分过不去。
　　又渗了半晌，余其扬轻轻一抬手臂，把自己那杯酒举了起来，稳稳停在了黄佩玉杯沿下寸许处，说道：“为了浦江商会的未来。”
　　他沉静的声音多少缓解了黄佩玉脸上那几分隐隐戾气，黄佩玉转愠为笑，三爷五爷便顺着他的话也勉强举杯。六只玻璃杯轻轻一碰，六个人各怀心思，昂首饮尽了杯中酒。
　　席上的气氛似乎随着酒浆淡淡的香气缓和了，黄佩玉首先提筷，觥筹交错之间，无非些敬让之事，繁复不提。

　　这夜的时间过的很快。
　　酒至半酣，黄佩玉便让吴铭、何立等人一齐散去吃饭，只留几个一品楼的丫头在旁服侍。席间余其扬始终没有再多说话，默默吃了几口菜，见黄佩玉和师爷已说起经费改革的问题，三爷和五爷又只顾推杯换盏喝着闷酒。便欠身向各人道了个礼，起身离了席。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向外间里坐在下首的吴铭暗暗使了个眼色。吴铭清楚的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继续闷头扒着饭。
　　余其扬不紧不慢的走出了大厅，转向了走廊外头的楼梯，径直走了上去，在二楼的窗阁边上停了下来，轻轻点起了一根烟。
　　没有等到这支烟燃去一半，吴铭悄没声息的站在了他背后的黑暗里。
　　“少爷，什么事？”他简短的问道。
　　余其扬垂下夹烟的左手，低声道：“你今天带了多少人来？”
　　“七个，三个在里头，其他的在外头车里等着。”
　　余其扬点了点头，说道：“一会散了之后找两个人来，跟我去办个事。”
　　吴铭沉吟了一下，回道：“两个人太少了。”
　　余其扬听到这话笑了，吴铭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人多反而麻烦。”余其扬道。
　　“那我跟您走一趟吧。”吴铭仍有些担心，又问了一句。
　　余其扬摇头道：“不必，我只要两个生面孔就好。”
　　吴铭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就走。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一直没回头的余其扬突然转过身来又唤道：“铭哥!”
　　吴铭许久不曾听余其扬这样叫他，有几分诧异的回过头来。余其扬看着他又笑了，仰头轻声道：“谢谢你。”
　　他确实应该好好的感谢吴铭，余其扬心里这么想着。浦江商会面上是个商会，而上海商会帮派众多，浦江商会能长年来维持着上海滩霸主的地位纹丝不动，背后脱离不开洪门的支持。常力雄是正统的洪门宗主，余其扬也是，可黄佩玉不是，至少洪门中人认为他不是。吴铭是个太老实的人，他手底下统领着浦江商会数以千计的死士，如果这些人一旦反了，顷刻间即可把浦江商会连窝端起，拼一个鱼死网破。可他从来只听常力雄的，常力雄死后，他便只听余其扬的。吴家两代的忠心使得数年来浦江商会与洪门彻底的溶为了一体。现在若没有余其扬，黄佩玉便调动不起商会的武力。是以若没有洪门这个寻常人撼不动的后盾，他余其扬也不会另黄佩玉始终留有五分忌惮。
　　吴铭是个少言的人。余其扬这句“谢谢”他听的十分受用，却也只是浅浅笑了一笑，转身快步下了楼梯。
　　余其扬微笑回过身来，把手中的香烟放到唇边深深的吸了一口。
　　黄世宗的事，师爷有隐情瞒着他，这他已经明白。师爷既然说要放了他，那么就只好放了他。但在此之前还有些事，他必须问个清楚。
　　余其扬侧身倚着窗栏静静望着入夜的上海，把一圈烟雾轻轻吐在了霓虹纷繁之上。

　　青寅帮宽敞的大堂里灯光昏暗，邹寅穿戴齐整，独自坐在那张虎头大幡的前面，闷闷喝着茶。
　　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邹寅放下茶碗，看见张权走了进来。
　　“怎么了？”邹寅皱眉问道。
　　“跟去一品楼的弟兄回来了，”张权回道，“那边散了，黄佩玉一行人已经回去了，但是没看到余其扬。后来又有一辆车出来，没看清里面的人。”
　　“哦，”邹寅应了一声，沉吟了一刻，问道：“往哪去的？”
　　“江湾方向。”张权答道。
　　邹寅叹了口气，不禁抬手掐了掐两边太阳，向张权挥了挥手，说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威海路的东面，三辆车子头接着尾、四平八稳的慢慢行过去，浦江商会的楼面已在前面不远处。中间的车子里，黄佩玉独自一人坐在后座上。开车的小九回头问道：“黄爷，那些人真的就放他们回去了？”
　　黄佩玉歪着嘴一笑。
　　小九又问道：“黄爷，您说他们是哪派来的人？最近总是在咱们眼皮底下晃悠。”
　　“青寅帮的人。”黄佩玉不动声色道。
　　“啊？”小九不解了，“那小帮主上次刚惹了咱们一回，怎么现在还敢摸老虎屁股？”
　　黄佩玉冷笑了两声，说道：“你可别小看这位新的邹帮主，上座一个月就敢跟我打明牌，此人不可小觎。”
　　小九听不明白黄佩玉的话，只道：“可是就这么放了他们，实在有点……”
　　黄佩玉悠悠道：“不打紧。既然这件烦人的事他愿意替我办，就让他去办好了。”

　　不到半个钟头之后，一辆车子从威海西路飞快的驶过，向着江湾方向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