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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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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深夜,江湾五角场。
一片小水塘边隐隐蛙声,微微荡动的水面把月光投在不远处一垣残破的砖墙上。这是一个已经废旧多时的仓库,一边墙已被拆塌。月色涌动在对面的水波里,漂荡折回,残破的墙上就没了尘土泥灰,只见流光漾漾。
墙边一块废弃的石材上,一个身影凝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默默看着眼前正在近乎无声中进行着的一场残酷殴打。夜色的阴影笼在他身上,模糊中看不清脸容,流淌的波光偶尔经过他眸间唇角,看不到任何情绪。
仓库中间站着两个着黑衣的人,各人手里攥了半截木棍。两人脚下的地上滚着一个身形臃肿的人,这人双手被缚,眼口亦被人用黑布蒙堵,在两根棍棒起落之间不时的从喉间发出牲畜一般的叫声,疯狂的挣扎使他的身体形成了一种十分扭曲的姿态。
这样的殴打持续了一段时间,角落里坐在黑影中的人终于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如果此时这个挨打的人没有被蒙住双眼的话,这一瞬他一定会认为自己获赦了,因为那人从进来之后就始终雕像一般的坐在那里纹丝未动,沉静的令他两名手下几乎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要就此把这个人打死为止。——他轻轻的挪动了一下身子,然后把自己的一条腿轻轻放在了另一条腿上,使端坐的姿态更加舒适一点——这才简短的开口说道:“行了。”
两名黑衣人依言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回过身来向着黑暗中垂首侍立。那人指了指自己身前的地面,沉声道:“拖过来,给他解开。”
地上仍在缓慢扭动着的人被揪住衣领和腰带粗暴的拖到了端坐的人面前,重重扔在地上。双眼和嘴巴上的布条被解下,一串不成话音的怒骂夹杂着呻吟蹦了出来。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敢这样对老子,老子叫人卸了你们!”
虽然手脚重获自由,但长时间的捆缚和殴打使他仍然不能行动自如,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只看到一个黑影居高临下。胖子像旁边的地上吐了一口夹杂着血液的唾沫,恶狠狠地仰起脖子用力甩了甩头,想要看清眼前这个人的面容。
他看到这个人向旁侧招了招手,便有人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递在了他的手里。那人一手提起灯,缓缓放在了自己身前,灯火跳动了一下,映出他眉眼的轮廓。
“认得我么?”那人说话时微扬下颚,音调低沉,却令人不寒而栗,尤其是在接下来叫出了他名字的时候。“……黄世宗。”他清楚的一字一句质问道。
趴在地上的黄世宗全身很厉害的抖了一下,方才咒骂的气势立时间荡然无存。
“你是……你是浦江商会的……余其扬?”黄世宗说出“余其扬”三个字的时候,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牙根磕碰出战栗的声音。
人会恐惧黑暗,是因为看不清黑暗的背后;且会敬畏神明,因为找不到神明的缺陷。人生来惧怕未知的事物,就如黄世宗此刻看到余其扬会莫名怯畏。
余其扬的身影在黑暗的遮盖下显得异样修长,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面容太过于标致——这“标致”却非人们时常所形容,是端正到实在无法看到任何一丝缺憾的、瞬间便居高临下镇摄了人的精神这样一种难以言喻的傲气——他的目光冷冽,两泓幽深的浓黑中隐约有一点星亮的光芒却寒气逼人,如在他背后的砖墙上流淌着的水样波光一般。
这过分“标致”的一幕让黄世宗一时间本能的退缩了。
余其扬微微俯下身,右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在几乎贴上黄世宗鼻子的高度“啪”的一声干净利落的抖了开。
是一张□□图纸。
“说,这把枪是谁让你做的?”余其扬目不转睛的盯着黄世宗。
黄世宗看了图纸一眼,脸色“刷”的变了。
“……你怎么拿到这张图纸的?”他眼中的畏惧像水滴落在纸上放大并清晰起来。余其扬抄了他的家,从他分隔各处隐秘藏起来的几十张设计图中找到了这一张,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这张图纸上的微型手枪正是常力雄遇刺时喜娘的手中所持的那一把,他混乱的头脑终于恍然明白余其扬今日将他掳来这里的用意。想明白这一关节的同时,冷汗开始从他的额角上涔涔渗了出来。
余其扬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黄世宗哆嗦着抬起头来从图纸的上方看着余其扬。
“不说?”余其扬脸上带着笑意反问道。
“余少爷……”黄世宗觉得自己身上都虚软了,赔笑道:“我说,我说。是……是邹震天!是青寅帮…青寅帮的人!他们找我做……”
“还有呢?”余其扬打断了他的话,皱起眉问道。
“还有……?没有了,就是邹震天的人,一个年轻的,我不认识他…以前没见过。”黄世宗慌乱中的叙述有些散乱,“余少爷…你知道的邹震天他已经被你们做掉了!他派人杀了常老爷,你们已经都……”
“邹家的事不用你说!”余其扬突然吼道,再次打断了他的话。“邹震天找你做的是十一口径的英式韦伯利,你不要以为我是瞎子!除了青寅帮到底还有谁找过你!?”
他忽然爆发的怒气不仅吓住了黄世宗,一旁吴铭为他派来的两名训练有素的杀手此时也忍不住把诧异的目光投向了他。
余其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抿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
黄世宗的汗顺着脸测“啪嗒啪嗒”的滴落,拿眼角偷瞥着余其扬,既不敢不说话又不敢随便乱说话。
余其扬沉着脸将手中的图纸收回折起。他的手微微有一些抖,折的很慢,也很细致,仿佛需要借此平复适才的情绪。把图纸仔细的放回口袋里之后,余其扬站了起来,从更高的地方俯视着黄世宗,再次简短而冰冷的开口道:
“说。”
这一个字的威慑让黄世宗的头脑中刹那闪过了不久之前来自另一方的胁迫,他感觉喉咙里像被一只手瞬间掐紧,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余其扬没有再开口逼问,他向黄世宗无言默视了几秒钟,弯下身去从墙边拿起了一把长杆铁槌。
“你要干什么…”黄世宗瞪大眼睛看着余其扬,声音颤抖。
余其扬不发一言,转头向旁边两名黑衣人示意。两人迅速而准确的蹲下来扑向地上的黄世宗,一人抓住了他的肩膀,一人落脚死死踏住了他的右手腕。
“余少爷,”黄世宗明白了余其扬的用意之后脸上的表情快速扭曲起来,大声告饶道:“余少爷!饶了我饶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
没有等到他的第二个“不知道”完整的说出来,余其扬高高抡起铁槌,没有半点容情向着黄世宗被踩在地上的那只手狠狠砸了下去。那只铁槌是工人们寻常用来拆毁废旧建筑或开凿石材的,锤头有两个秤砣大。余其扬挥起它砸向黄世宗的指骨关节时就像用木工锤砸向一根小铁钉那样既轻松又准确。
黄世宗发出了一声不像是人类的声带所能发出的嚎叫。
这声嚎叫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在他把喉咙里气力都用完之后陆续变成一连串不成音的呻吟和告饶:“余少爷……饶了我余少爷…我真的不知道真的…饶了我救命……”
余其扬没有急于继续问下去,也没有挪开深压在黄世宗手背上的铁槌,只是不动声色的默默看着他。直到黄世宗在地上蜷曲弹动呻吟求救这一切都因为逐渐脱力而不得不停下来之后,余其扬认为他还是没有任何坦白交待的意思,于是他再次站起身来走向墙边。
“余爷……”黄世宗的话音里已经是哭腔。然而连这因走投无路而乞求的哭腔也马上窒息般的憋住了——他看到余其扬第二次从墙边转过身来的时候,手里提的是一把斧子。
余其扬似乎不想给他继续权衡利弊的时间,直接把斧子高举了起来对准他的手腕。
“我说!”黄世宗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通透干净的喊出这两个字。紧接着他听到了斧子重重抡落下来时夹杂的风声。
“啊——!!不要…余爷!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告诉你!”黄世宗向砧板上待宰的鸡鸭一样在生死一瞬失控的直着脖子狂喊着闭上了眼睛。
没有想象中血肉分离的剧痛,周围的一切仿佛随着他因巨大的恐惧而闭住气之后就安静了下来。黄世宗闭着眼睛哆嗦了好一会儿,这才战战兢兢的睁开来。他看到余其扬蹲踞在他身侧,那柄斧子的刀刃距离自己的手腕只有一丝能透过些微光亮的缝隙。
余其扬轻笑了一声。
黄世宗觉得自己刚从阴曹地府转了一圈回来又再次掉了下去。
“想明白了?”余其扬挑眉道,“那就说吧。”
“是…是……我说。”黄世宗哭道。
余其扬点了点头,将手中沉重的铁斧随手一抛,“当啷”一声,斧子落在了黄世宗脑袋旁边的砖地上。余其扬轻轻掸了掸手上的灰尘,站起身踱回到墙边,点起一支烟,在那张石台上重新坐了下来。
“说吧。”余其扬眉头微颦,两眼目光如炬。
“是这样的……”黄世宗哆哆嗦嗦的握着自己重伤的右手,尽量清楚的说道:“常老爷婚礼之前半个月确实有两个人找过我,他们说要做一把小口径便于隐蔽的微型手枪,但是我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余其扬的脸色一沉。黄世宗见状赶紧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余少爷……本来我们卖黑枪的做的是刀头舔血的生意,确实是要知道对方的底细才可以交易,这样互相才有牵制。但是那时候我手头实在很紧,他们开的价钱实在很好,所以我……”说道这里他的整个身体由于剧烈疼痛而痉挛了几下,哀叹道:“知道常爷出事以后我也知道载了,你们浦江商会肯定会找上我!早知道是这么大的事情我绝不会为了钱不要命……”
“你不要在这东拉西扯,”余其扬冷言道,“那些人是什么时间怎么找到你、一共找了几次、外貌行踪有什么特征,还有你收了他们多少钱,一样一样老实的给我说!”
“是……”黄世宗呻吟着,继续道,“他们是两个人,有一个人始终不说话,另一个人是山东口音……啊对了!那个不说话的人右边额头上有一个……”
就在黄世宗说到这“个”字的时候,一件余其扬万万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目光始终盯在黄世宗的脸上,黄世宗从嘴里吐出这个字的同时,他的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似的向后撞去。刺耳的枪声爆裂般传来,余其扬敏锐的向着自己第一反应的方向转头看去,没有看到人,但有一小搓墙灰从残破的墙垣边悉嗦落下,扬起一团不大显眼的白色烟尘。
“谁?!”余其扬向墙后的方向喝了一声,同时扑向了黄世宗,一把按住了他颈间动脉。两名保镖显然训练有素,飞速掏出枪来朝着余其扬目光的方向追去。
鲜血混着白色的液体从黄世宗头颅的弹孔里喷流出来,霎时间染花了他畸形突兀出来的双眼和大张的嘴,在他的头颅下面迅速流淌成一片血泊,已然不可能救了。余其扬一阵惊怒交集,放开了黄世宗的尸体,从腰间拔出手枪快步追了出去。
大意,实在太大意了。余其扬的脑中反复回荡的就是这句话。他把黄世宗打晕放在后车座的下面从家中掳到江湾来,一路上谨慎小心,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兜了很多圈子,确保无人跟踪之后才来到这里,自认为万无一失,适才就失了戒备之心。常爷的死,黄世宗是唯一仅剩的最后一条线索。
到底是谁?余其扬的脑子乱了。
他大步奔出仓库,向着枪声来源的方向望去——他的印象没有错,水塘的对面是一片灌木密林,不算高大,但遮掩起一个人已经足够。他看到随行的两个保镖已经举枪在树林的边缘小心查看,但这举动此时对他已没有什么安慰作用。黑暗中的密林此时看起来很静谧,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的痕迹。来人的动作很敏捷,他若能在开枪之后三人用来反映的短短一刻时间里从墙后钻入灌木林隐匿起来的话,此时敌暗我明,基本已无可能抓得到他。
急迫与懊恼的心情此时没有影响余其扬在面对危机时应有的冷静。密林与旧仓库有着不小的一段距离,而从枪声响起到两名保镖应声追去的几秒钟时间里,余其扬不认为一个寻常人有太大的可能性藏匿的如此完美。他垂下手臂把枪交到左手,两手交握在身体的斜侧稳稳握住,轻挪脚步向另一面残断的围墙后转过去。
走到这一面断壁的转弯处时,一个念头忽然划过了余其扬的脑中,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
他转身向刚刚枪响的一瞬间崩出灰雾的地方走去。
墙壁的断面有一个凹口,是适合于稳住手臂瞄准开枪的好地方。余其扬腾出一只手来摩挲着墙面的灰泥,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他蹲下身来,仔细查看那一团白灰有可能落地的范围。
一层薄尘的下面掩盖了一个黑色的小东西,余其扬用手小心的拨开浮土,把那个东西捏了起来——是一枚袖扣。
端详着这枚黑色的扣子,有那么几秒钟余其扬呆住了。一时间仿佛千百个念头涌入他的头脑里让他什么都明白了,但恍然间这些念头又全部变成了令人难耐的急切疑问。
余其扬看着袖扣无声色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把拇指和食指放在口唇边轻吹了一个口哨,徘徊在林边的两名保镖应声回头,余其扬向二人摆了摆手,二人会意,快速移步向他所站的位置靠拢来。余其扬站直身体,一只手悄悄把那颗扣子放在了口袋里。
“少爷,天太黑,实在看不清楚。”两名保镖轻声报道。
余其扬点了点头说道,“不要找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二人用犹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却不敢开口讲出什么疑问。一人向墙里黄世宗的尸体努了努嘴,低声问道:“他怎么办?”
“不用管,我自有安排。”余其扬把枪别回一侧腰里,不等两人再有什么质疑,便向着水湾小路旁停着的车子自行走去。余其扬的态度十分反常,两个保镖对视了一眼,均不解他此举何意,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车子启动的轰鸣声在深夜里显得十分突兀,车灯晃过废墟,转了一圈,调头向来时的方向驶去。轮胎摩擦在沙土的地面上发出一片“哗哗”的响声,随着灯光的黯淡慢慢远去。
很快,五角场仓库恢复了一片静默。
蛙声阵阵,断垣上水波依旧。
余其扬的车子远去之后约莫五七分钟,一个高瘦的身影黑衣黑帽,从仓库的背面静悄悄的转了出来,走向了空荡的废墟中间那具扭曲的尸体。
那人在尸体旁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轻轻将那双在血泊中大睁得眼睛合了起来,随后便没有了动作。静静一刻出神之后,他再次伸出双手去扳动尸首已经僵硬的双肩,欲把他搬离原地。
然而没有等到他使上气力,他清楚的看到原本映在尸体脸上的波光被另一个忽然降临的阴影挡住了。那人有几分错愕的回头,看到了一把枪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直直的指在了自己的额头,顺着持枪的手臂抬头望上去,他看到了余其扬逆着月光的身影。
“果然是你,邹寅。”
余其扬沉静的开口,声音中没有喜怒。
邹寅看清了余其扬之后,脸上有那么几丝讶异,却又微笑了起来。“呀……”他叹了一声,迎着余其扬的枪口站了起来,笑道:
“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了,阿其。”
“下次记得把袖口扣子钉的牢靠些罢。”余其扬冷冷的嘲讽道。
“下次?”邹寅笑看余其扬,“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打算让我活着回去了。”
余其扬碰了个闷钉子,脸上一红一白便又沉了下来。本欲说一句什么反唇相讥,无奈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口气梗在喉头上下不得,到底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
“为什么?”沉默了一刻,余其扬终于开口问道。
邹寅不说话。
“为什么?”仿佛不厌其烦,余其扬再次问道。
邹寅的脸上通常都是挂着一种书生样的微笑,在余其扬的印象里那微笑既斯文又牢固,好像天崩地裂的大事也没办法打乱他分毫的情绪。而今天他也颇有些反常,有些阴晴不定,有些因由不明的纠结。
“阿其,别问我为什么。”邹寅似乎把话在肚子里转了很多个儿,却吐出了这么不伦不类的一句。
余其扬有可能不问么?明显不可能。他杀的不是别人,是常力雄遇害唯一的一条线索。一想到这儿邹寅的心里头就说不出的难受。
“他不是能够证明你们邹家不是杀害常爷的凶手么?你不是一直希望我相信你不是么?为什么?”余其扬第三次问道。
邹寅仍旧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不想我和你作对么?”余其扬的声音颤抖了,“你不是一直想让我相信你没有害死常爷不是想替你的父亲洗刷冤情么?现在他证明了!他能够让我相信,能告诉我真正的凶手,甚至他能够化解浦江商会和青寅帮的矛盾!……”余其扬越说越急,声音也难以控制越来越大。
“他不能改变黄佩玉杀死我父亲的事实。”邹寅道。
“但至少可以让我不必恨你。”余其扬用微微打颤的声音说道。
邹寅蓦然抬头,看到余其扬痛苦而倔强的目光。
他欲言又止。
“到底为什么……”余其扬直直盯着他,“到底是谁在和谁作对?”
邹寅的目光复杂,眼中有很多东西快速的闪过,担忧、了然、隐衷、喜悦、不忍、心痛,缠杂不清。他屡次开口,也屡次哑口无言。余其扬的枪指着他的眉心,枪口是黑洞洞的冰冷,却不及后面那双漆黑澄澈的双眼里满溢的失望,实实在在的戳痛他的心。
“你要相信我。”邹寅别无选择,唯有这样开口,“阿其,现在我无法回答你为什么,但是我希望你相信我。”
“你叫我怎么相信你?”余其扬缓缓摇头。
这仍是一个让邹寅无法回答的问题,余其扬深深颦着眉头一字一句的问出这句话时,邹寅有那么一刻真切得感到了一种束手无策的痛苦。
“我没有办法。”他于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同时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余其扬持枪的右手。余其扬全身一颤。
“等到有一天你和我两个人一同站在上海这局棋里的时候,你会明白的。”邹寅握着余其扬的手,在他兀自迷茫的时候将他有些僵硬的手臂低垂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便由一臂之隔自然的贴近到咫尺之遥。“阿其,相信我不会害你。不论我做什么……”
之后他似乎不想再说什么。
余其扬的手仍然紧紧握着枪,邹寅温热的手心从他的手背上滑落。他走过余其扬的身边时两人的肩膀轻轻相碰,而后分开。
邹寅走出了仓库,沿着水畔边的小路向余其扬背对的方向走开。
背后传来衣衫悉嗦的声响与略显散乱的脚步声,余其扬追了上来。
“站住!”余其扬再次举起枪对准邹寅的背影。
“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他几乎咬牙切齿的说道。
邹寅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深深望了他一眼。
水色的波光映照在他的身上,清冷的颜色不知为何跳跃的十分生动,像火焰燃烧汹涌,将两人的轮廓描绘成异样绮丽的形状。
“阿其,”久久,他终于开口唤道,不知觉间皱起了眉头——
“我的心你难道不明白么?”
余其扬用一个狠狠拉动枪栓的动作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的心你难道不明白?
这句话其实表意不清。但在此刻对于一直以来用尽心力将原本清晰的东西压抑撕扯至七零八落的他们而言已经很坦白,过分坦白。
“你开枪吧。”邹寅这样说。“你现在开枪,对你我都好。”
否则总有一天我们会走到万劫不复的那一步。
江湾的夜太寂静,寂静的听不到声音。上海的喧哗明明就在不远处的地方抬眼可见,但是举起手来,那霓虹却遥不可及,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繁华听不到声音,只有幻象在眼前。
余其扬看着邹寅,看着他是怎样注视着自己,眼中露出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令他害怕的深切感情一闪而逝?然后他黯然转过身去慢慢离开,背对自己的枪口,一步一步的离开。就像余光里那片繁华,只有一层透明的隔膜却不能触摸。无论他怎样的用力举着枪,用力握着想要扣动扳机却不能够做到。
时间如此漫长。
“阿其,你在怕什么?”
在邹寅走到距离余其扬已经很远的地方之后他小声问道,那声音是那么该死的清晰,钻入他的耳朵,连尾音后那一声轻轻的叹息都没有落下。
天蒙蒙亮起的时候,余其扬独自一人回到了一品楼。
推开西院阁楼那间一直为自己保留着的房间门,他看到何立坐在他的床沿上。屋子浓重的烟味、床角边烟缸里那些满满的烟蒂与何立泛红的双眼都告诉余其扬他整晚没有睡。
看到推门进来的余其扬,何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子从床边一下子弹了起来。
“阿其!”他迎上前来。
“立哥。”余其扬有些恍惚的应道。
“没事吧?”何立的担心写在脸上一览无余。
余其扬默默摇了摇头。
“你去找黄世宗了?”何立看着余其扬,余其扬关上房门走进屋里,泄气般的自顾自在床边重重跌坐下去。他行动如常,看似确实没有受伤的迹象,只是神情恍然,显得十分疲惫。
“怎么了?”何立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余其扬又摇了摇头。
何立自幼同余其扬一起长大,对他的性情十分了解。此时看到他这副样子便知他有事不想说,就不再追问。
余其扬看着地面愣愣的出了一会儿神,勉强对何立笑了笑,说道:“对不起立哥,又让你担心。没事……”
何立听了这话憨笑了两声,道:“没事就好,回来就好。”
“这是什么?”余其扬抬头间看见桌上摆着一个蓝花青瓷小瓶,随口问道。
“啊,这是黄爷给你留下的药油,特意让我转交你。”
“药油?”余其扬脑子有些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何立点点头,用目光指了指余其扬的脖颈间。
“哦。”余其扬这才明白过来,却没有心思去多想,随意一笑。
“正好,我替你擦吧。”何立弯身看着他问道。
余其扬随口答应,将外套脱下撂在床边,草草解开了衬衫。何立挪动椅子向他身前坐近一些,轻拉开他衣衫露出受伤的一侧肩颈,却倒抽了一口凉气。由于被责打之后长时间没有去处理,他肩膀后和脖子上深深两道瘀伤已经变的深红发紫,在旁侧分别蔓延开一片青黑的颜色。余其扬的皮肤本来白皙,两处伤痕在晨光模糊的映照下看起来触目惊心。
何立托着倒在手上的药油一时间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半晌才轻道:“你忍着点啊。”说着一手扶了他背后,狠了狠心向伤处按了下去。
“啊……”余其扬心烦意乱中显然没有想到疼痛会来的如此剧烈,毫无防备中呻吟出声,身子本能向后一躲,背后何立的手臂稳稳扶住了他。
在那种窜跳在皮肤下像要涨破的剧痛稍稍过去之后,一股热辣在肩上弥散开来,随着何立厚实的大手缓缓搓揉,逐渐变成一种灼烧的酥麻。
“忍一忍,要按才会好。”何立另一手轻轻撸着他的背,试图替他转移一些疼痛的注意力。余其扬无声的点头。
困倦与烦乱中,何立这般如常的无微不至让余其扬多少感到了一点舒适。坐在这间熟悉的屋子里,他回想起了儿时与何立两人共同在一品楼度过的时光。那个时候日子很苦,但是不累。
“立哥……”余其扬把脸埋向了自己的双手中。
“恩?”何立关切的看着他。
“最近有很多事,我想不明白。”余其扬闷声道。
话很简单,何立却听懂了他的心思。
余其扬在自己制造的黑暗中望着自己的手心,记事以来二十余年,他未曾这样迷茫过。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有些事不明白比较好。”何立微笑说道。
等你明白了,也还是不得不继续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