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世界（短篇集）》neverbird

36、阿美

　　怒气，此时阿美的心中有的只是一股怒气，这种怒气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嫌弃加狂躁加厌恶。同事A的咳嗽声让她抓狂。此起彼伏，伴随着厚重的喉音，胸腔的共鸣，一副要吐不吐的样子，永不停歇的咳嗽。

　　她知道自己不该产生这样的情绪，咳嗽本来就不是能够人为控制的行为，更何况咳嗽的那个本人才是最难受和煎熬的，但是阿美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她的怒气像A君的咳嗽一般，汹涌而不可控。不同于咳嗽的爆发，她只能把一浪一浪的怒气不停地压制着，不让这有害而有毒的气体脱离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不停有人在往里打气的气球，气球开始膨胀，噗呲噗呲，打气的声音，气球越来越大，噗呲噗呲，橡胶的球壁越来越薄，那层薄膜几经透明，噗呲噗呲。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爆炸。她甚至带有一种病态的期待，期盼着气球早一些爆炸，天哪，干脆拿一根针来把气球戳爆好了！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爆炸。

　　我应该同情病人才对，她想，我究竟是哪里不对？我究竟是哪里不对？

　　又一波猛烈的咳嗽，A君涨红了脸，身子随着咳嗽声前后摇晃着。她这样已经有半个多月了。

　　噗呲噗呲，打气的声音。

　　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来看看等待完成的工作。

　　电脑屏幕上显示是一个写了两百多字的word文档，一份工作汇报。每次写这些材料的时候，阿美就觉得自己的脑子像一块干巴巴的海绵，一块在夏天的烈日下晒过的海绵，然后这块海绵要经受大力地挤、压、拧、绞，试图能够从中折腾一小杯水出来，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在对这些冠冕堂皇不求实际的面子工程的厌恶，以及对自己不学无术不求上进的失望中苦苦挣扎。简而言之，她在拷问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些，以及为什么我写不好。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可如果我做不好我不想要的工作，我凭什么以为我能做好我想要的工作？一点点热爱足以造成巨大的区别？对了，我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工作，她想。

　　噗呲噗呲。

　　A君终于停止了咳嗽，她拍拍胸脯，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阿美一眼，“对了，刚才你开会的时候有企业打电话来咨询那个指标填报的事情，号码我写在便利贴上了，就贴在你桌子上。”

　　“好的，谢谢啊。”阿美也对A君笑笑，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为着自己之前那忽如其来的无理由的狂暴的怒气，虽然这些怒气在气球里装着，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

　　A君有着清秀的字迹。阿美依着上面的号码拨了过去，了解了一些情况，然后给了对方一个答案。“恩，是的，就按这个填写就可以了。”阿美在接电话或者接待办事人员的时候总是很和气，不会把无关的情绪带进去，她有时会为自己感到一点点小骄傲，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她想。

　　有原则么？随即她又在心里冷笑。其实刚才来咨询的企业如果按照实际情况根本不应该填那个数据的。那又怎么样？根本没有人在乎实际情况应该是什么样，这就是这个体制最大的悲哀。去年她试过实事求是，结果就是考核的时候遭殃，因为没有达到所谓的“基准线”，什么狗屁基准线，之所以称其为狗屁，是因为其一这个考核指标不科学，其二是这个基准线的确定脱离实际。什么，你说其他很多地区都达到了？那是因为起码超过一半的地区没有实事求是。

　　当几乎每个人都穿着增高鞋垫还偷偷踮起脚尖时，平均身高的你就会变成最矮的那一个。更搞笑的是，这本来应该是一个考量你跑了多少米而不是看你个子有多高的比赛。

　　矮人一头的感觉不好受啊，领导唉声叹气，其他的工作和努力变得毫无意义。所以今年，今年就决不能再重蹈覆辙了，不就是造假么？谁不会呢？造假从来不是“会不会”的问题，而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阿美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为去年自己的坚持己见而愧疚，还是为今年自己的妥协而害臊。算了，这样的事还少么？造假吹嘘也罢，无意义的消耗也罢，冠冕堂皇花样文章，一切都这么可笑。

　　噗呲噗呲，一只不知疲倦的打气筒。

　　微信的提示声。

　　不知道微信为什么一直没有增加修改信息提示音的功能，或许是为了有意增加识别度吧。

　　阿美拿起手机，是B发来的短信。B是她最近相亲认识的一个男生，见过一面，聊过几次微信。每次回微信时，阿美总感觉自己像是在交作业，你不想做，但是必须要做。不是B有什么不好，真的，他是很和气的一个人，礼貌、健谈、上进。

　　可一听到微信声，她就有一种恼怒恐惧以及抗拒。她心惊胆战地拿起手机，确认发微信的是谁，因为她担心是B发来的微信，这样她就必须要和对方交谈。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多么让人想交往的人，也许是出于礼貌，对方还是挺主动的。阿美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她觉得自己就是没法和别人交往。别人，任何人。

　　那股没来由的怒气汹涌而至。

　　我到底是哪里不对？我一定是有什么不对。跟坏掉的闹钟一样，一定是设计图纸出了错，或者是有零件出现了故障，或者是经受了外力撞击造成了导致无法运行的损伤。

　　这个世界包容而多彩。这个世界能够容纳各式各样的人，也许这个世界能够容忍一个坏掉的闹钟？不，不，不是的，阿美不想要成为被容忍的闹钟，她想成为一个正常的闹钟。

　　并不是她不相信爱情，并不是她受过很重的伤。她其实是期待爱情的。可也只是期待而已。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信息，草草地回了几个字，然后开始对着word文档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接着写材料。

　　噗呲噗呲。

　　下班走在路上，风有些大，虽然是春天，地上却很多落叶，被风刮得在地上乱跑，像一群飞不起来的蝴蝶，还停留在树枝上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阿美把围巾围得更紧了些。行人脚步匆匆，彼此看不清面容。

　　比起以前经常加班的日子，现在的自己已经很幸运了。但是阿美还是不开心。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扔在地上的攀鲈，攀鲈能够离水生活一段时间，但是鱼终归应该在水里生活的。而她自己呢，快透不过气来了，却连寻找水源的尝试都没有。你会窒息而死的，她对自己说，不会很快，但是在将来。

　　两个月体重重了八斤，减肥的目标还没达到，已经开始增肥了。但是奇怪么？自己早该预料到了。

　　噗呲噗呲。

　　晚上，照例管不住自己，刷微博刷到晚上十二点多，疲惫而绝望。

　　然后，然后就该入睡了。

　　打气筒终于消停了。休憩让气球开始缓慢地泄气，虽然到了第二天早上，还是一个巨大的气球，但是，但是睡眠提供了一个奇妙的缓冲时间。

　　就这样，一天结束了。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

　　阿美没有爆发，没有崩溃立马堕入地狱，没有发愤图强凤凰涅槃，没有突然获得异能改变人生，没有穿越时空书写华丽篇章。

　　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生活。

　　当然，这只是到这一天为止的故事。

　　以后，以后谁知道呢？

　　也许一切皆有可能，也许一切都是妄想。

　　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仅此而已。

　　2017.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