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美人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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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姆堡的天气总是湿漉漉的，一连几个月的降雨，偶尔的日光都是老天恩赐，空气湿漉漉的，地面湿漉漉的，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
甚至连人也是湿漉漉的。
身上总是有股挥之不去的霉气，人也跟着倒霉。这是贝丝第七次叹气了：“一先令一条鱼，两先令三条鱼，怎么还是记不住呢！”
潮湿的空气，肮脏的街道，地上是马粪、牛粪、鱼鳞、鱼胆、鱼内脏，到处混着一股霉气和腥气。但这却是这条街上最受欢迎的贩鱼摊子了。
鱼是烂大街的鱼，但老板可是满大街难寻的美人。
美人老板最近心情不好，除了天气原因，大家都知道一准是小傻子又惹祸了。
“为、为什么一先令一条鱼，两先令不是……”宽大的毡帽遮住面庞，青年衣着宽大，身材瘦削高挑，一时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她伸出两根手指，帽檐下灰扑扑的小脸，两只过分清亮的琥珀色眼珠带着懵懂，“两条鱼吗？”
贝丝梗住，深呼吸一口气，鼻尖上小小的雀斑也跟着浮动，她将刀子立在砧板上，红棕色的眼睛瞪着她：“我是老板，我说三条鱼就是三条鱼！”
“噗…哈哈哈哈！”鱼摊前，萨拉大婶笑道，“好啦好啦，早叫你不要去管她的，前线又开始打仗了，多少难民涌进来，你管得了一个，管得了二三四吗？贝丝，我们穷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善心啦，你卖鱼这点小钱连你和你弟弟安托的口粮都挣不够，哪有闲钱再养一个傻子？你看你都23了，模样好身材好，赶紧找个好人家……”
再说下去又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贝丝从鱼篓里又捞出一条鱼，总共两条鱼塞到萨拉大婶的菜篮里，萨拉大婶忙说：“哎呦，怎么又拿一条！”嘴上说着，手上没有推拒。
贝丝笑了笑，又下起了小雨，但她红棕色仿佛波浪涌动的发丝就像一个小太阳一样：“这次是我赔给你的，下次斐再犯错，萨拉婶婶记得帮我教训她！”
可怜的小傻子斐还在那掰手指一先令一条鱼，两先令……
斐是个女孩，一个身量远高于普通女孩的，一个可怜的女孩。
第一次见到斐，是在三个月前。那时难民涌进库姆堡，斐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还因为身高过高被误以为是男孩。库姆堡是个穷地方，他们要去更富裕的海湾不会逗留在这，只有斐留了下来。
或者说去不去海湾，留不留在库姆堡都无所谓，斐只呆在贝丝的鱼摊前。
缩在角落里白天盯着她，晚上盯着她，连雨天也雷打不动盯着她。
以至于到现在萨拉大婶还在嘲笑贝丝：“早叫你不要大发善心，像这样的穷人，你给他一次鱼籽吃，是不是就缠上你了？像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萨拉大婶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忘记她也是自己口中的穷人。
贝丝不是没有害怕，她叫来她的兄弟安托陪她看着鱼摊，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斐只是盯着她，饿了就捡地上的面包屑，从来没有多余的举动，贝丝就随她去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醉汉扯着她的脚腕将她拖到小巷里，毡帽落下，贝丝看到铂金色的长发，长发下嫣红的薄唇和惊慌向她投来的琥珀色眼珠。
原来她是个女孩。
贝丝总是行动先于思考，她丢下摊子提刀追了过去，就像萨拉大婶说的，人是救下来了，斐也真的是甩不掉了，她不再满足于远远地看她，她黏在她的身后，她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贝丝骂也骂过，赶也赶过，但这人就是赶不走骂不走，贝丝还发现虽然她穿着破烂，但手指、皮肤都是细腻而光滑的，绝不是穷人家的孩子，肯定是某位领主老爷的女儿。可惜贝丝问她，她只知道自己叫“斐”，其他一概不知，贝丝请老主顾亚伯医生看了一下，斐的脑袋受过重创，记忆丢失，只有四五岁小孩的智力。
若要医治好，恐怕需要一大笔钱。贝丝可没钱，可也不能让她这么流浪在外头，在这里，美丽是罪。
于是美人老板的鱼摊又多了个高个伙计，只是这个伙计实在愚笨，总是讨美人生气，库姆堡因此又多了个笑谈。
…
萨拉大婶收下鱼，心满意足：“安伯出去鬼混不着家，有个人陪陪你也是好的……”
忽然一个老妇人拽住了萨拉大婶：“你看到我儿子托德了吗？我儿子托德又高又瘦，这儿有道疤……”
萨拉抽回了胳膊，老妇人又去问贝丝：“你看到我儿子了吗……”
贝丝摇了摇头，老妇人又去问其他人，天天问，不厌其烦的问。
萨拉摇了摇头：“你看丽莎大妈天天找她儿子，没人敢告诉她托德战死在前线，多可怜呐！”
贝丝身后的斐眼一亮，拉过身旁的小鱼篓，追上去，将小鱼篓塞到丽莎大妈手里，一蹦一跳的回来，乖巧的站在贝丝身后，这是贝丝交给她的小任务，每当丽萨大妈出现就要把当天剩下的鱼虾给她。
斐拽着贝丝的裙摆玩，这是在讨赏呢！
贝丝拍了拍她的毡帽，像在安抚一只大型犬。
萨拉大婶惊呼：“贝丝，迟早有一天你的善心会害了你的！”
贝丝笑着摆了摆手：“一些客人不要的鱼虾而已……”
……
日落，按照往常，贝丝会和斐收拾剩下的鱼回家，但今天不同，贝丝的朋友赫蒂来找她了。
赫蒂瘦瘦小小的，麦色肌肤，容貌虽然不太起眼但手脚伶俐被镇上最大的领主老爷招收做了女仆，乡下姑娘最好的归宿不是嫁个好人家就是谋份好差事，没有比在领主老爷家做女仆更有体面的工作了，真是了不得，在小小的库姆堡一下就传开了。
此时斐就站在鱼摊后，毡帽下琥珀色的眼珠一眨不眨盯着眼前提着裙摆，脚尖点着眺望前方，露出一小节雪白脚腕的她。
贝丝无疑是美的。在所有人因营养不良蜡黄、瘦弱，而她丰匀、雪白而美好。该死的雨终于停了，暮光在她身上氤氨出一层柔柔的暖光，她笑着，整个人仿佛要融化在暮光里……
斐手一紧，站了起来。
马车到了。
斐顿了一下，站在贝丝背后，像道沉默的影子。
赫蒂从马车上下来，贝丝张开双臂迎了上去：“亲爱的赫蒂我真为你高……”
赫蒂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贝丝的双手：“嘿！小心！贝肯特老爷最不能忍受异味儿了！”
贝丝僵在原地，有些难堪：“……什么？”
“哦，贝丝，原谅我的无心之失，你知道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赫蒂一手提着裙摆，两只崭新的靴子紧紧蜷在一起，生怕沾上污水，她歉意的对贝丝笑了笑却不敢再靠近，“贝丝，你知道这份工作对我有多重要，我这个人总是嘴比心快，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贝丝狭长的睫毛颤了颤，将双手背在身后，指缝里全是刮鱼鳞留下的脏污。她脸上依旧笑着，只是笑意淡了许多：“当然了，你快跟我说说贝肯特老爷家的庄园大不大？贝肯特老爷对你好不好？你在那儿住的习惯吗？”
“贝丝，你的问题快把我砸晕啦！”说到这个，气氛终于热络了起来，赫蒂兴奋地说着，“你不知道贝肯特是个多和善的绅士！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的人了！我也从未见过比贝肯特家还要豪华的庄园了！光是门就要足足三万英镑……”
贝丝含笑听着她讲述贝肯特家的奇闻，临末赫蒂伸出一只细瘦的腕子：“贝丝，你闻闻。”
贝丝小巧的鼻尖耸动，一股沁香扑鼻，贝丝双眼微亮：“好香！”
“哼哼，这可是城里最流行的‘尼罗河花园’，是不是能闻到尼罗河花园的清香？女孩嘛，就要香喷喷的才好，贵族少爷小姐们都在用这款香水呢，光指尖这么多点就要二十磅呢！贝肯特老爷竟然将这么贵重的香水赏给我，天呐，他可真是个好人！”
贝丝脸上的笑意更淡了些，点了点头：“确实。”
“哎呀，时间可不早了，我可得回去了。”赫蒂看了眼贝丝身后的斐，压低嗓音道，“贝丝你光一个弟弟不够又带了个拖油瓶？你年纪不小了，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你难道想一辈子卖鱼吗？我可听说了铁匠家的儿子雷蒙德对你有意思，他又高又壮的，多少女孩想嫁给她，难道你不想吗？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这么幸运在贝肯特老爷家作佣，你嫁给雷蒙德起码不用再刮臭烘烘的鱼鳞了……”
三年前，贝丝的母亲因肺痨去世，早在贝丝14岁时，贝丝的父亲死于一次海难，贝丝与小六岁的弟弟安托相依为命卖鱼为生，日子过得很是拮据。
贝丝将事先备好的鱼篓递给赫蒂，每次赫蒂来，贝丝都会准备新鲜的鱼虾送给她。贝丝突然催促道：“啊，又要下雨了，你再不回去恐怕要淋湿了！”
“啊，该死！”这次赫蒂不嫌弃鱼腥味，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拽着鱼篓坐上马车，对贝丝匆匆道，“贝丝，我下次再来看你！”
贝丝挥手，马车在颠簸中驶远了。
车夫恋恋不舍望了贝丝一眼，挥着马鞭对车内狼狈整理裙摆的赫蒂道：“真是个美人啊，赫蒂小姐，这位小美人叫什么？”
赫蒂轻哼一声：“再美又如何，最好的归宿就是嫁给铁匠，一年的收入还抵不过贝肯特老爷送我的一瓶香水！”说着将鱼篓丢在离她最远的地方，这次鱼篓比上次轻了许多，为了这么点鱼来这么一趟真是不划算。
车内空间狭小，鱼腥味直往鼻腔内钻，赫蒂拼命吸着腕上的香水味才能勉强遮住腥味，她完全忘了从前的每个月她都会提着贝丝送的鱼虾回家，那时怎么不觉得臭呢？
赫蒂越来越觉得难以忍受，她敲了敲车壁，催促道：“快点吧！我快要窒息了！”
……
贝丝和斐收拾完残余，两人踏着月色回家。
这一路贝丝都很沉默。
贝丝沉默的往前走，斐沉默的跟在后头，像影子一样形影不离。最近几个月因为频繁的战事收成很不如人意，赠予赫蒂的一小摞鱼虾已经是仅剩中最好的了。
她们一次次的搬家，一次不如一次，这次的家在郊区，稻草和木板围成的家，既挡不了风又遮不了雨，但好歹有落脚的地方，下次搬家估计得去贫民窟了上帝！
安伯没回家，不知道又去哪儿鬼混了，贝丝忽然对斐说：“斐，我想洗澡，可以帮我烧水吗？”
斐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水是很奢侈的，以往她们最多一周洗一次，然而今天不是应该洗澡的那一天。
但是斐还是照做了。
斐在屋外烧水，贝丝在屋内洗澡，两人隔着一块薄薄的模板，淅淅沥沥的水声从屋内传来，斐不断的添煤炭，眼前是焰火高炙的煤炭，耳边是忽高忽低的水声，忽然觉得燥热。
她一会儿脱下毡帽，一会儿脱下大衣，煤炭已经烧光了可是贝丝还没出来。
里面淅淅沥沥的水声也没有了。
斐有些担心。
她在屋外轻轻唤着：“贝丝，贝丝……”
木板内毫无回应。
斐急了，将手扣在木板上，吱呀的一声传来贝丝的声音：“不准进来！”
斐：“……”
斐停了下来，改用指甲不断的刮着木板，低低呢喃着：“贝丝快点出来，贝丝快点出来……”
她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贝丝了，明明两人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斐还是觉得不安。
不安令她像被千百只蚂蚁抓食心肝，她逐渐变得焦虑、狂躁，刮着木板的手变成用力叩打木板：“贝丝快出来，贝丝快出来！”
焦虑、狂躁让她一遍遍重复同样的话，在她即将崩溃的时候，木板忽然开了一道小缝——
白色的水汽蒸腾恍如天堂胜境，贝丝一手护在胸口，两颊通红，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头遮住一切却勾勒出峰回路转，她瞪着她，双眸因为怒火显得晶亮，她压低嗓音对斐说：“进来！”末的，又添了句，
“老天爷，你快把我逼疯了！”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美人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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