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反曲线 ...
-
承乾的一生,是一条反曲线。
出生时的他,是秦王长子,可生,可死,命运完全依靠父亲的成就。
八岁时的他,人生忽然因为玄武门政变李世民的胜出跃上一个崭新的台阶:少年太子,未来的帝王,聪明,漂亮,灵巧,十全十美的男孩,地位,荣耀,财富,容貌,才智,一个也不缺。可谓是天之骄子,受到众神眷顾的宠儿。如此辉煌,万民景仰,仿佛是盛夏清晨初升的朝阳,万丈光芒,无与伦比,有了这样的开始,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后来的结局?
这是我从穿越前到穿越后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后来,我极度怀疑,承乾有双重性格,而且我还发现,他说话完全不经大脑考虑,想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会去想说了之后有什么后果,对于太子的地位,少年时的他并不在意,也许是从来没有怀疑过,有一天他终于失去了它。
他的太子之位。
每一次想到这里,我都会忍不住难过。
少年的承乾,永远都不会想到,有一天,他将不是太子,他将失去父母的宠爱,曾经那么爱他的父亲,李世民,他不再爱他,他再也不会爱他。
失望的力量,原来足以摧毁最深刻最期待的爱。
我和承乾的一生,有两个年份,对我们彼此各自的人生分别都很重要。
贞观七年。
我和长孙冲订婚,而他有了一个新老师,杜正伦,最重要的是,这一年,他伤了脚,在633年,在那个年代,脚断了是不会复员的,不像我穿越前的2021年,就算是你腿断了也不会有任何影响,还可以完好无缺的治好,你还可以跑步,跳高,什么都可以。但是在633年,不可以,脚断了,就跛了。
我曾经想过治疗承乾,但我不是学医的,我不会,我做不到,所以我放弃了,我知道这一点对承乾很重要,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是我不能。如果我学医,如果我可以让他正常的走路,我可以改变他的人生,改变整个历史,但是,我没有学医,我不会,我做不到,我无法改变自己本身的过去。
承乾的健康恶化了很多,他有些抑郁,有些放纵,以往他也放纵,但他只在他的小宫殿里和他的仆从放纵,在朝堂上,在父皇和群臣面前,他很能装,也很会装,他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说的涕泪交流,感人肺腑,但是脚伤之后,他忽然不装了,他努力了那么多年,他累了,他觉得不再值得了,他对我说,我不会是一个皇帝,没有跛脚的皇帝,父皇还让我做太子,只是暂时,很快他就会放弃我了。
我知道,李世民没有放弃承乾,是承乾自己放弃了承乾。我对他说,你错了,你会是一个好皇帝,如果你做到父皇和大臣们希望的那样,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他笑了,一贯嘲讽的笑,他对我说:有什么意义呢?人总是要死,这些年我活得很辛苦,我厌烦这样的生活,我不想再掩饰些什么,跛脚只是我的借口,自暴自弃的借口,我也许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不该生在这样的位置,这世界不属于我,完全不符合我的梦想。
我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他回答,我想做阿史那思摩的将军,我一定不比别人干的差,但是我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将军,胡人酋长的将军,我是太子,大唐的储君,即使我被废,即使在另一段人生里,我也不可能是他的将军,永远不可能,永远。
然后他补充说,何况,我现在跛脚,没法打仗了。
这一刻,我觉得,承乾有些抑郁,他的确是抑郁。他不再是我所认识的意气风发的,无所畏惧的,骄傲的承乾,我为此心痛,但是我无能为力。
而且,我在这段时间离开了他,嫁给了长孙冲。这是我一生之中最无可奈何,最不该的背叛,但是我选择了离开,因为,正如长孙冲所说,我们的命运早已写定,我们必须这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贞观七年,承乾跛足,再也不去上朝觐见父皇。贞观七年,承乾和老师们的关系开始紧张,他甚至派人刺杀于志宁,朝臣们原本喜欢他,认为他会成为一代明君,他们相信了假象,如今这假象不再被承乾刻意隐藏,而是清楚的暴露在众人面前,朝臣们开始觉得震惊,无法想象承乾堕落到这样的地步,但,承乾没有堕落,他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
小时候的承乾,少年时候的承乾,后来孤独死去的承乾,一条反曲线,流星的轨迹,从最灿烂到最暗淡,短短的一生,令人叹息的一生。
而对于承乾来说,他最大的遗憾是什么?他最大的梦想是什么?阿史那思摩,他想做他的将军,他不能,永远不能,我相信如果他在突厥酋长的麾下,他会是一个好将军,也许不能名留青史,也许被某个严酷狡诈的唐将击败,杀害,但是,他做到了,他的梦想不是众人的期待,期待是强加给他的责任,他无能为力的责任。
于是,抑郁的承乾,孤独的承乾,他的人生在贞观七年转过了反曲线的第一个折角,以缓慢但是一往无前的趋势,下滑,下滑,下滑。
贞观十七年。
这是第二个年份,我们命运各自产生重大转折的年份。
这一年,是公元643年,整整十年后。
这一年,我的生命终止。
这一年,承乾储君之位被废,继而被流放,并且死于两年后。
我庆幸,我将看不到他最后的结局,在八月十日我离开人世的那一刻,至少我还以为他会活很久,他还是会很幸福,至少不会因为我的离去痛苦,那时候的承乾已经爱上了别人,一个男人,一个少年,那时候的承乾已经不是这个故事的男主之一,事实上,从贞观八年开始他就不是了,他的表白,也就是他的退场。
我们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分道扬镳,我想象在长安的古道上,夕阳下,我和他的马车,两辆漆黑的马车,一个向东南,一个向西南,在滚滚烟尘中彼此远去,然后是天空鸟瞰镜头,然后是远景,更远,一只鹰掠过,我们的命运就是这两辆马车,马车们 再也不会相逢,我们的命运再也不会交汇。
然后,在贞观十七年,我的马车坠崖,粉碎,再也无法前行。他的马车陷入泥泞,逆境,困顿,艰难的前行,但它破损,没有轮子,几乎粉碎,无法遮风挡雨,它离终点很近了,但它不得不向前,继续向前,直到结束。
我想起少年时,我和承乾,他欺负我,后来,他宠爱我。我想起春日,我们在上苑,他采花,插在我鬓边,我想起我们一起泛舟,骑马,我想起父皇检查他的功课,我坐在旁边,笑意盈盈,看着他,英俊的少年承乾朗朗从容的背诵,我看到他望着我,我们对视,彼此微笑,无法模仿的微笑,狡黠的微笑,只有我们自己明白的微笑。
在我生命的最后,在盛夏酷暑无法忍受的高温,长孙冲在榻边握着我的手,他要我坚强,他不断哭泣,我闭上眼,我想着承乾,我想起母后,我想起那些,所有,一切远离我生命不再回来的人,我无法挽留他们,我做不到。
然后,我感到心跳非常的缓慢,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呼吸,我感觉不到痛楚,感觉不到欢乐,感觉不到悲伤,感觉不到艰难,感觉不到容易,感觉不到热,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希望,感觉不到绝望,然后,我吐出最后一口气,我不再呼吸,我的神经缓慢的死亡,我的器官缓慢的停止工作,最后是我的心脏,最后是我的大脑。
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