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傀》长安一颗蛋

16、仰不愧于天

　　月光从窗格里透进来。
　　惨白的无脸人头悬停在半空中，黑洞洞眼睛笔直看过来。

　　顾宁一动不动坐在床上，寒气瞬间在房间弥漫开。他慢慢将手伸到背后，握住了刀柄。

　　惨白的人头倏忽飞起，笔直朝床上砸来。
　　顾宁提着刀，慌不择路从床上滚了下去。

　　三个洞眼的人头飞在空中，两颊处鼓鼓囊囊，一张嘴，细声细气道：“来……来……”
　　雪白的烟气从它嘴中飞了出来，像是几条细软的绸带。烟气瞬间飞舞到顾宁头上，瞬间扼住了他的脑袋。

　　一股阴寒彻骨的气息透了上来，顾宁的头几乎爆裂开，他用力抓住自己的头发，勉强朝人头看了一眼。小小的头张着大大的嘴，嘴巴一开一合，仍道：“来……来……”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他挣扎着后退了几步，挪到柜子旁边。在他被挡住的一瞬间，雪白的烟气忽然消失，人头在半空中茫然转了半个圈。

　　找不到他了。
　　顾宁轻轻按了按脑袋，眼角余光方才的床铺，月光从窗格里透进来，屋外的树影落在窗户上。
　　他忽地伸出腿，往前探了探。
　　人头猛地扭过来。
　　他又把腿缩回去。
　　人头又茫然转了半个圈。

　　——这个鬼东西，难道是靠影子判断方位的？

　　顾宁看了看窗户，手里提着刀，骤然扑向窗棂。人头的嘴巴登时大开，数条烟气瞬间扑来。

　　密不透风的寒气一瞬间侵袭了他的脑袋。
　　顾宁的刀背拍在窗户上，轰隆一声脆响，将窗户拍上。

　　方才一个劲儿想钻进他脑袋里的烟气，骤然失了方位，在半空中如人头灯笼般旋转着。

　　顾宁喘了口气，双手握着刀。细细密密的汗水濡湿了手心，他的手有些打滑。
　　对准半空中的人头灯笼，他双手高举着刀，用尽全身力量朝它劈了下去。

　　“啊——！”窗外传来一声惨叫，人头灯笼瞬间消失。

　　顾宁直接从窗户里跳了下去，眼前一个黑影飞速逃窜，他把刀朝着黑影甩了过去。
　　长刀斜插在地上，黑影顿时停住。顾宁追了上去，一把揪住那人衣领，咬牙切齿道：“何观山，你找死。”

　　何观山脸色惨白，连忙把手里的白色带子往身后藏，断断续续道：“说笑说笑，哈哈哈哈哈哈，你晚上怎么不睡觉呢呢呢呢——”

　　顾宁一把抓着他的头发砸在地上。

　　远远传来许清迷迷瞪瞪声音，“师父，你怎么了？”
　　何观山连忙从地上挣扎出半个脸，“睡你的觉，我起夜跌了。”

　　顾宁抓着他的发髻，强行把白色软带揪出来，把何观山双手反绑，拽着他丢进了房间。

　　何观山哎呦哎呦几声，道：“使不得，我的老骨头。”他暗暗用力，然而这软带加持玄力，他左试右试，始终挣脱不开。

　　顾宁好整以暇看着他，坐在床上道：“何住持，你想杀人劫货？”
　　何观山腾一下窜了起来，又跌在地上，道：“没有没有，这是幻术，顶多让你头疼个几天，不妨事的。我只是……”他忽地看向顾宁，问道：“你怎么猜到是我？”

　　顾宁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何观山沉默了一下。
　　顾宁道：“从我白天来了以后，你们没有问过我的名字，自然是不准备让我久住。或者说……死人的名字才没必要打听。”

　　何观山慌忙道：“真没有，真没有！我虽然修炼不成气候，但也是玄门中人，怎么会对普通人出手？实在是我这破庙养不起多的人，就想请您……请您走远一点……”

　　顾宁看着他，慢吞吞道：“用这种手段，你就不怕我去道院告你的状？”
　　何观山嘿嘿笑了一下，道：“你是普通人，如果没什么意外会被吓得半死直接逃出去。至于道院，其实你是惹恼了哪个道长，被发落到这里来的吧？不然，真有什么靠山，哪里会到我这种没钱的破庙来挂单？”

　　顾宁坐在床上，把头发束起来，脸侧两个小小的辫子一起绑进去。何观山期盼地看着他，急忙道：“小兄弟，你准备走了吗？”

　　顾宁笑了笑，看着何观山狡黠的一张脸，道：“我准备住在这儿。”
　　何观山的脸登时就垮了下来。

　　顾宁把马尾上的布条绑了个结，道：“何住持，你不觉得你把动静搞得太大吗？真穷到没吃的，我会自己出去找吃的，何必这么大阵仗？”

　　他托着下巴，看向何观山，“你想让我在天亮前就走，到底怕我发现什么？”

　　这时候，月亮已隐隐下沉，他把窗户打得更开一点，何观山的嘴角动了动，忽然卸了力气，道：“真没什么。”

　　顾宁道：“好吧，何住持，你现在我房间里委屈会儿。”说着，把他的嘴塞上，慢悠悠走了出去，又把门关上。

　　这时候东方微微发亮，黑色天空中即将有日光破晓。他沿着菜地走到道观的后厨，发现许清已经醒了，还在灶膛里烧柴。

　　火光照在许清脸上，他正专心烧火，冷不丁后面来了一个人，呆呆地看了过来。

　　顾宁看着他，弯腰道：“何道长让我来帮你。”
　　许清有些疑惑，然而终究才十四五岁，此前也没碰见过类似的事情，见顾宁不似说谎，就愣愣道：“喔，好，你帮我看着锅。”

　　顾宁走到锅边，打开锅盖看了眼。里面是一锅菜粥，已经滚得冒泡，米虽然不稠，倒是比昨晚的好些。

　　顾宁看着满满一锅的分量，觉得有些超过三个人的肠胃，试探道：“这些分量够吗？需不需要再加些？”
　　许清道：“够，以往也是这么多。一人一碗。实在是没什么米。”

　　一人一碗。顾宁估摸了一下分量，觉得至少有七八个人。
　　顾宁又道：“他们什么时候来？还需要准备别的什么吗？”

　　许清道：“快了，天快亮了吧。不着急的。你可以先帮忙把后院的桌子擦一擦。”

　　顾宁提着抹布走进后院。里面几个小桌子，桌脚都不齐整，顾宁擦着桌子，桌面不停晃荡。

　　他正拾掇着，后院的门嘎吱一声。他垂着眼睛，慢慢后退了半步，手也慢慢摸上了腰侧的刀。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探进来半个脸，看了看顾宁。
　　顾宁立马把手从刀上挪开。

　　那孩子慢慢走进来，手里还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看见顾宁觉得眼生，又怯生生道：“哥哥。”

　　顾宁撑着桌子，想了想，道：“我叫……阿宁。”
　　想到朱雀大街边的那座书院，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误会，他抹去了自己的姓。

　　那两个孩子坐在桌前，又喊：“阿宁哥哥。”

　　顾宁走进后厨，看着认真烧火的许清，给自己打了碗水，边喝边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救济这些孩子的？”
　　他神色从容，说话宛如底细全知，许清下意识以为何老道全和他说了，“从我跟着师父起就这样了。但是我们这里的香火一直很不好。大家有什么事呢，还是习惯去长安，长安里道观多，名气大，靠着道院也近，道长也比我们能耐。”

　　顾宁喝了口水，道：“等会儿还要做什么？”
　　许清道：“没什么了。等师父出来，然后教他们写字。”

　　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孩子，依次坐在长条凳上。许清拿着大海碗给他们盛吃的，顾宁托着一碗粥蹲在厨房门边。

　　许清来来回回，顾宁看了他一眼，道：“何道长上午在修习。”
　　许清愣了一下，道：“喔，那让他们，让他们自己玩会儿。”

　　此时日光初升，七八个孩子在后院里，有拿着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的，有费劲儿回想之前教过的内容的。

　　他们声音小小的。顾宁站起来，看着那些阳光下坐着的孩子，想起很远的天荒岛上，有一个野道士师父，收了一个徒弟。
　　他在开蒙的时候，师父坐在凳子上，让自己朝他行礼。礼毕方道：“今天不教你写字，只教你一句话。”

　　顾宁把碗筷放进后厨，慢慢走到后院。几个孩子小心看着他，目光在他身上不断来去。

　　顾宁笑了笑，道：“今天何长老有事，托我给你们上今天的课。”

　　几个孩子们顿时轻松了不少，看着他，问道：“哥哥，今天我们学什么？”
　　“不是哥哥，是先生。”
　　“还是学昨天的吗？”

　　阳光照在这些孩子的脸上，顾宁看着他们稚嫩脸庞，笑着道：“在今天的课开始之前，我想先问你们一句话，为什么要读书。”

　　底下安静了片刻，有孩子怯生生抬头道：“为了赚钱。读书认字，就可以不做苦力，就可以赚钱。”

　　顾宁笑了笑，道：“很好。我缺钱的时候，也靠写字赚过钱。”

　　那孩子眼睛亮亮地笑了笑，又有一个孩子抬起头，道：“为了……不被人看不起，读书读得好就可以去书院，就可以去考场，就可以不被人看不起。”

　　顾宁笑了笑，道：“很好。我之前在逃难的时候当乞丐，当流民，被人看不起的滋味是很难受的。”

　　他顿了顿，看着那些孩子，笑道，“在上今天的课之前，和你们说个故事。今天教的内容呢，是我在开蒙时候师父教我的第一句话。”

　　顾宁拿起一碗水，手指蘸了点水，在泥地上一笔一笔画写：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在我开蒙那天，师父对我说，读书呢，是为了让我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

　　许清打开了顾宁的房间门，看着被绑得四仰八叉的何观山，替他解开带子道：“师父，阿宁说你在这里，你不是在修行吗？这是什么修行？”

　　何观山坐在地上，屋外日光从窗格里透进来。这里距离后院不远，有教书声顺着风传来。

　　许清他看着何老道的脸，支支吾吾道：“师父，你怎么哭了。”
　　何观山老脸一红，怒道：“去去去，我怎么可能哭……”

　　他倚靠在墙上，漫漫看着窗格，有朗朗书声透窗而下。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何观山擦了擦眼角，捂心痛苦道：“我是一想到又要多个吃白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