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傀》长安一颗蛋

15、金陵有嘉木

　　看着那双漂漂亮亮狐狸眼，顾宁愣了愣，慢吞吞道：“是么？”

　　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我倒真怀疑你是不是顾家的人。就算顾家有穷困落魄去道观谋生的，也不会来长安的这座道院。”

　　顾宁微微抬了抬眼皮，只怕眼前这人说的，是天下皆知的一件事。而自己早早地漏了陷。无论是“逃籍”还是“天荒”，都足够别人把他送进衙司。

　　他将手里的卷子叠起来，随口道：“我住的地方偏僻不通人烟，与你口中的顾家，想来也不是一回事。”

　　对方微微眯着眼睛，笑笑。
　　顾宁看着他，道：“天下也有姓李的乞丐。”
　　天下有姓李的皇帝，也有姓李的乞丐。
　　他这话一出口，狐狸眼的脸色登时青白，急急忙忙用手来堵他的嘴，手伸到一半又放下，叹气道：“是是，你这话别被别人听了去。长安这种地方，一棍子下去都能打晕四五个宗室。”

　　顾宁笑笑，道：“我随师父姓顾而已。”

　　对方听了这话，这才点了点头，“这也难怪。顾氏一族盘踞金陵，根深叶茂，是一等一的清流大姓，你应当听说过……金陵有汤山，汤山有顾氏吧？”

　　顾宁看着他，扬了扬眉毛，见他还在试探，笑道：“说这些废话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听过那个金陵的大姓。在前往长安的路上，因为这个姓氏，他偶尔也受到一些青眼。

　　金陵汤山，是顾氏主宗。早在几百年前，金陵顾氏因书而兴。当年有位顾家先祖，辞官回乡举办族学，后来书院的声名历久不衰，汤山顾氏也逐渐兴旺。

　　现如今，金陵的那座汤山书院，已可以称为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文人中流传一句话，“金陵一顾，马价十倍。”说的就是如果文章被顾家的先生长辈们观看赏阅一番，即可凭此身价大涨。后来，在帝国某位陛下的推动下，汤山书院在长安城里建造了一个分院，免去天下学子奔波求学之苦。

　　顾宁想到了朱雀大街边的那座书院。他去书院附近走过一圈，门匾上写的正是“汤山书院”几个字，又想到书院对面的那座道院，感觉隐约想明白了些什么，又琢磨不定。

　　狐狸眼笑眯眯看着他，低声道：“在二十年前，顾家主家有位先生，曾经接连上书十二道，请求废除国教，这在当时颇有些风波。张水行是神宗传道人，与那位先生梁子很深。你既然姓顾，说记仇也好，说避嫌也罢，他是绝不会见你的。”

　　顾宁叹了口气，“好吧。”又问：“哪位先生？”

　　狐狸眼晃晃扇子，“这可就不能说了。不过……二十年前，他在长安名声极盛，人们常说‘金陵有嘉木’，指的就是他了。”

　　顾宁细细琢磨了一下这几个字，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无妄之灾。
　　他提着包裹，在人群之中往前走，将狐狸眼越甩越远。对方虽然年纪和他差不多，但脚力明显不如他，只能伸出手远远喊了一声，“想明白了来找我啊。明春客栈，林子锐。”

　　顾宁顺着出城的人潮，一路往北面走。长安城外有龙首山，风景秀丽，树木葱茏，东北临着渭水，西南靠着樊川。

　　因为风水极好，又是山野，逐渐形成一片墓葬区，附近有几个零星的开辟出来的庄子。

　　顾宁在山脚下找到了这个道观。道观不算大，没什么香火。灰白的墙壁斑驳，显然已多年没有修缮过，黑色的檐角上长满了苔藓，夹杂几棵杂草，在风里摇摇晃晃。

　　就连洒扫的道童也没见一个。哪怕靠着长安，在白天大门也紧闭。

　　顾宁没急着敲门。黑衣道人给出这块铜符太轻易，而这座道观靠着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却如此破败。顾宁看着手里那枚铜牌，在门口站了会儿。

　　此时，道观里的香烛台边，胡子凌乱的老道士啪啪地翻着账本，咬了口萝卜，含含糊糊道：“这账目怎么做的？这样叫我怎么送去道院？”

　　旁边的小道童头一缩，道：“账上实在没什么钱……”

　　老道士啪一声拍在桌上，道：“我不是让你们去找道院的人么？今天哭一哭，明天哭一哭，哪里还有哭不出来的钱？怎么，不愿意呀？难道让我这张老脸去道院哭！”

　　小道童磕磕绊绊，道：“哪里是那么好见的呢？道院哪里会见我们这些人！”

　　老道士的胡子都吹了起来，“怎么见不到？你抱个箱子过去，坐在他们大门口，我不信他们不给钱出来？”

　　小道童无奈道：“这和要饭有什么区别？他们一巴掌就能拍死我。而且哪里有哭到道院头上的，万一惹火了他们，把我们这座小道观给撤了，到时候和师父你一起上街要饭。”

　　老道士顿时蔫了，又气哼哼翻着账本，道：“总之，你们都给我想想办法。我已经去了林居士家五次，他家是再也不愿见我，张居士家也去了四次，留我吃饭都不愿意。香火钱送哪里不是送，非要送去长安里那几座道观吗？他们哪里缺钱！”

　　说了半天，更加泄气，道：“去把门开开，我去别人家转转。最近怎么连个做法事的都没有？”

　　小道童一溜烟溜了。刚把门打开，顾宁也刚准备敲门。
　　他的手悬在半空，看着小道童，笑道：“这位小道兄，我经道院推荐，来此挂单。”

　　小道童愣了愣，没想到这一出，立马撒脚跑回去，道：“师父，有人来挂单！说是道院推荐……”
　　老道士一口水没咽下去，当即暴怒，“挂单？我哪里还养得起一个吃白食的道士！关门！关门！”

　　小道童忙不迭跑回来，急急忙忙跑回来关门。顾宁往前走了半步，倚靠在门框上，笑眯眯看着跑得满脸通红小道士，道：“小道兄不必着急，歇歇，歇歇。”

　　他夹在门缝里，小道童关门也不是，开门也不是。
　　老道士慢慢地喝水顺气，忽觉刚刚听到了两个很耳熟的字。好像是……道院？
　　——道院？？

　　他的手端着茶杯，砰一下砸在桌子上。
　　道院怎么会让人来挂单？

　　老道士连忙擦了擦练，换了笑脸出去，走到门把门打开，笑盈盈道：“哎呀，真是少年才俊，小小年纪便得了道院的大人推荐……不知道怎么称呼呢？之前是在哪座名山修行……”

　　说着，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拍拍顾宁肩膀。

　　顾宁不动声色地往后避了避。一股劲力顺着肩膀直接流淌进身体，他看了看老道士，道：“道长想问我，是不是修行中人？”

　　老道士立马笑起来，道：“哪里哪里，有客远来，只是我这地方小又破，怕怠慢了贵客。”

　　顾宁走进道观里，院子里一棵老树，落叶掉光。他踩在落叶堆上，噼啪有声。
　　“修行一事，最讲心性，穷困二字，原也是历练。”

　　他昨晚住的客栈，只付了一天的钱，既然有天上掉下来的免费地方，再让他掏钱住店，是万万不可能的。

　　老道士看向他腰侧的薄刀，又看向他手里的铜牌，叹了口气，道：“请，请请。”

　　当天晚上，三个人在桌前吃饭。粥是清汤的，里面零星几粒米。萝卜和白菜，飘着一点油花。

　　顾宁动一下筷子，老道士的嘴角就抽搐一下。
　　顾宁吃完饭，老道士的嘴角已经快飞出去。

　　天刚黑，三个人已经各自躺到房间，名叫何观山的老道士说，早日安寝，养气！
　　说着，急匆匆把剩了一截的蜡烛拿走了。
　　名叫许清的小道童看了顾宁一眼，告诉他早饭的时间。还没说完，被何老道折回来拎着耳朵走了。

　　床很硬。上面的木板还破了几根。虽然简单打扫了一下，但是还充斥着一股灰尘的气味。

　　顾宁咳了几声，把薄薄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这时候还是正月里，到了晚上，天气寒浸浸的。
　　他迷迷糊糊睡着，梦里也觉得冷，胡乱伸出手把衣服盖在被子上。

　　被子短一截，他的脚边漏风，凉嗖嗖的风往里面灌。顾宁把脚缩了缩，终于忍不住坐起来，收拾一下被子。

　　一坐起来，睡眼惺忪，看见床尾一个苍白人头，正悬在自己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