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雨浥轻尘》一航花开

64、第三十三章 滕花亦奇照空濛 第一节

　　那明知道这三四日的斋戒，哪里就积德过来，此一柱香，便使佛日增辉了？偶然间，踩了一脚秤，哪知莫名竟啥时掉了七八斤肉。魏兴可不想瘦得跟猴一样，看来再怎么“鸳鸯梦好两欢娱”，也得适当减量。不过有她在身边，自己会觉得很幸福。生活充满了激情，未来是理想中的模样。再一想，这睡眠易醒从最开始的小打小闹，到时至今日的失眠多梦甚至成梦魇，多半还是有点儿问题。
　　于是，魏兴找人问卜，占了一卦。依卦象所意，为剥卦。作解为“剥床以肤，凶。”
　　这一来，他说什么都不敢掉以轻心，除了管好自家“小二哥”，另请一方士下山，帮其看事儿、替他化解。
　　那道士长相一般，甚至有点儿潦草。初见时，盘髻锁发，脚蹬汗布鞋，道貌将将，岸然嘛，离“岸”尚有一定距离。此番路遥马急前来，任其将房前屋后、家中老少齐整在内，上上下下相目了个遍。
　　注意到柳君利时，他那眼睛可是好生一顿，怔怔半晌。许是猫在山里久了不近女色，这等养眼美人儿令他只顾不前。待神志重回，半真半假入定了，才一声嗟叹：“婆娘在此，怨不得信士您要仙元不稳，守着杂念太多，叫如何静心？唉……”就冲老道这两句话，他也是个傻。
　　随后在进门处就地摆一八仙桌，一番指天画地的神操作，便盘腿坐台蒲团上开立法坛，做起了不大不小的道场。光是口念献词，玄奥有加，便知所言“道行深厚”就是这么来的。
　　可惜魏兴随他号令遣文、申表，半渡作真人，实属难为了他。可惜细数全真教就没出过一个真仙，顶多算个大侠。
　　一阵开灵接化下，见魏兴向他索要符咒好镇邪压煞，那方士没准儿该久不逛山头，不愧是个性情中人，贵在诚心回应道：“制啥鬼？降啥妖？想那世人有时不比鬼神更可怕？家主若信我，您家里家外并无大碍。倘若着实不放心，这有桃木剑一把，可起镇宅避邪之说。”
　　“兄台高见啊！这个指定要供起来。不过要劳烦道长跟那管梦的周公还是夜游神也好，直接说，别再让梦不吉利，把我搞得挺沮丧。照此下去，心里发慌，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呢？”魏兴跪下身，问话隐忧中，管它有用没用，生怕错过了化期。
　　听闻此言，那方士以为他在说段子，呵呵一笑，道：“贫道有一法，可使善人您‘笔力挺拔’、□□百年，永不言倒。”
　　妙音深深，闻者开悟啊。如此至性至情，魏兴满心要说，这人成了最不像道士的道士。
　　放眼当下，相较于师言不着边际，大似为度一切苦厄，实打实闹出了前所未有的大动静，那还不如同为与梦交恶的牟宗延，都说“鬼挑弱者上身”，这事儿他没想要“重在参与”，却成功做到了。
　　若非当夜又没睡上一整觉，盥洗镜里这张刚被水浸湿过的脸孔，在旁人眼里，照此这么“周正”长法儿，另当别样的神采英拔，郎艳独绝。
　　一想起多少人正为睡不着觉而犯愁，又有多少失眠者都到了这“豁牙子吃肥肉---谁也别说谁”的份儿上，往后有的受。牟宗延哪怕命里缺觉却身在其中仍偏不信邪，没事便杠一杠。可苦就苦在，近日里，老是莫名的做着同样的梦---自己宛如在水底。
　　单就管它做啥梦，整得头大倒是成不了命短的娃儿。好赖这小子他这些年皆因拿睡眠不足尽背锅了。
　　不止这些。只因那幻景下独独有人幽沉于其中。当那人把脸转了过来，倒不是自己有胆站出来，能教看上去白花花脸孔在哪里互动不是互动，身体还乖乖地凑上前，不再逃避什么，感觉像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韫儿……”
　　但见那人唇缘紧合间，发音瓮声瓮气且低沉。开头还呆着脸憋大招，好不容易出声却吓人一跳。照情形能挺尸在此，似全靠这名号吊着。
　　牟宗延听得一头雾水：“说的是我吗？这池子里碗筷不洗可以泡，‘泡人玩儿’就算了，冲凉即可。听这小名好有质感嘛，那也不能管谁逮着都叫魂儿，还是洗洗睡吧，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这小子正全力以赴的思维跑偏，叫他大半夜不睡觉，现在好了，被人一通死盯着看，明知这当间儿透着古怪，此时不跑，小命恐不保。然而任凭自己拔腿想逃，却一时像缓不过来味儿来动也未动。
　　看着对方轻飘飘地落身跟前并有意保持距离，牟宗延全没道理背上一僵，应了一声，连自己当时都觉得奇怪。
　　两人默默相对、罕言寡语又是小半会儿，直到他眉也不抬，冷不丁转头携股水旋儿打从背后冒出。
　　牟宗延一激灵，顾头不顾腚。就说跑马灯都没他转得快。如此掉个个来“喜相逢”，于他而言，说句糙的，真是“我他娘的还没活够嗳！”
　　正值跑神呢，那人伸头看他一眼，侧过脸庞时，从笔直广阔的鼻下间杂纠结的叹气里，甚表无奈添来一句：“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呃，居然不是个大老粗。
　　如果不是那一步三颤两晃的反应又回来了，光耳朵里嗡嗡作响不到万不得已，真没有什么幻觉的后劲儿，好叫人如此邪门。
　　反正是腿弯陡然抡了一下，牟宗延才从混沌狂乱中醒得太急。
　　感觉后背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辰夜还在，睡意本身就浅，这下彻底断掉了。
　　牟宗延赶紧起身，逼迫自己给自己灌淋了一脑瓢儿的水。如此复盘，充满了象征意味。反观之前，他这人怕水得要命，这倒是实情。
　　换言之，能引起极度不适感的并非是梦里那人的样貌，这跟在过去少有的那么两堂解剖学专业课上人体标本比起，起码肤色上绝配，容易招人遐想而更有可能存在另外一种隐情。
　　牟宗延又依稀觉得他该有一个体面的相貌。说不上的念头就自身的皮相而言，连带发青的黑眼圈似与其也显有交集。
　　反正这梦魇给自己找不自在了，论吓唬人总比水中时隐时现的那些浮光魅影要好一丢丢。
　　奈何阴雾混沌，结伴影像杂乱，加之阵阵泼剌的水声、噪响……毫无解压的一汪池水，望不到底儿的深邃、晦暗，似有回音围绕说：“父子弟兄今何在？难为你娘操心，命苦……女人……苦命……”
　　就这样，大晚上牟宗延一个人在洗漱盆前晃，记忆没等复盘，不多时便出现了明显的断层。
　　即便以医生的身份对这个不祥夜晚、模糊的缠盖；待一见有蓄水深处就打冷颤的坏毛病深挖一下自己，又不及想象中的管用。
　　而一次偶然间，在国外的一本医务类杂志上刊载说若与海洋动物亲密接触，对于有心理障碍的患者，尤其是患有自闭症的儿童，会显有成效且有助于帮疗。好在自己还是院里这方面精神疏导科研组的新晋成员，好在没谁能看透他半点内幕形象。
　　可一想到过了今晚去给孩子们站台海洋乐园里的那一池海水，那不要命吗？心头立马兜闪过的冷梦加以清晓，还哪里来的什么好觉？
　　接触到窗外一束青碧的月光射进来注在身上，像是找回自信和前行的动力，牟宗延最终稳拿了主意，抱着被卧卷儿来书房过夜，看起来只好回笼觉里做回“真仙”，再有凌霄宝殿游其中，难得幸之所幸。这一晚屋里终夜亮着灯光。
　　有时候，梦里有多含糊，醒时平复便有多快。
　　有时候，相见不相识，反不如识相不见空相忆。同这事儿闹不明白的，何止这一桩。
　　外面已经沾染了春，可远还未到“那个美”。位于石槽滩乐园内迎来了千禧年新春过后的首批游园客人。因眼下开放期为淡季，且此次开园考虑到其海洋动物馆即将动工改扩建为国家级极地展馆，故而此次为闭馆前的最后一次开园纳客，顺带答谢今天入园来的这批少量游客，其中还有几位小朋友听由是在心理健康咨询爱心志愿者引领下，来此参观并做现场心理督导诊疗活动的。经由场馆方面特准，在海洋馆内表演池出演后，可加赠人与海洋动物的互动环节。还真关爱有加。
　　当滕脂柔入园海洋馆时，一趟同游的还有她的那位“少东家”---魏兴予。这都要受益于魏兴不知何处得来的几张赠票与其慷慨下的盛情。
　　随着表演池内的压轴好戏---海豚钻圈、跃起顶球等博眼球、赢掌声的超人气项目落停后，多数观众已缓步离场，只留下看来事先打过招呼的一小撮“优等客源”。
　　好处就是可以上前与海洋馆里的这些动物明星亲近点。刚好赶上有几个孩子在场，自从跟随男女领队一上场，就可爱说话了。看得出场馆方面还是挺惯着这几个小家伙的，滕脂柔他们借光顺便也被请到表演池跟前一道加入。
　　先说海狮男驯养员这造型，顶着一个蓬蓬、夸张的假发套，笑容可掬，把手一招，近旁那只皮实、全身短毛发亮的海狮立马擎起鳍肢鼓掌“啪啪”响跟玩儿似的，不时还发出欢快的叫声，与人再握个手，这样的温顺、友好表现，驯养员够吹半辈子牛了。是个罐儿都该有个盖儿，是精彩，都该有自己的了不起。这么一联想，在场普遍民意让那头海狮的肚皮不能幸免也了不起了一回，代价是拉鲜鱼垫背。
　　滕脂柔没咋跟风投喂，本以为可还算件好玩儿的事，但见魏兴予就此兴致却是个例外。
　　也是，“特立独行”的个性岂是到哪一唱一和便可轻易被随波逐流的？
　　滕脂柔又目测了人家随行领队的那二人，女的吗，放下个人素质，亮起大嗓门，不胜其烦地规劝孩子们远离点儿动物，毕竟被它咬着可不是闹玩儿的，再驯化也是兽。
　　果然，督导这一招，话可是听一半丢一半。跟波浪上喧哗，讲得再好，一照做就是没有。
　　滕脂柔不觉得想笑，来不来这一通扯是次要，深感这一小撮人的背后还真不简单。等再上一眼时，巧了，眼神交汇处正赶上对方也投目过来。
　　定睛之下，这梢风眉眼的同志哥，看上去挺眼熟，却叫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只觉隐隐地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味道跟隔着凡尘留痕里的悬念，好生奇怪。
　　再说面对眼前这表演池内满盈莹的海水，同为督导员的牟宗延表面上看是“谁把清风领受，恰似生来直节”的英拔一般站着，殊不知置身于微荡的碧波前，还得熬鹰一样熬着。心神迷惶在当下难以触发。每当泛起水浪越是扑动一下，内心混沌中的对峙越显得可怕，仿佛在深邃的下面发出了一种呜咽。直到人声嘈杂往耳鼓里喧然涌来，从伏波的观池边，一记并不眼生的身影亭亭半临水岸。
　　纵目望去，半短风衣束腰下的小腰板儿溜直，连奔流水面的浸影，看着都立立正正。此等刻板变化与先前那晚情境的她显得无用，岂不可笑？
　　牟宗延多少好奇地注视着她，说不清为什么只要这个女子的出现便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会无理由兴奋，为什么在她走后要难过，会无名惆怅、无目的地期待。他自觉这种反常的迷滞心绪，像被其套路了。眼前浮现了那张看着得劲儿的脸，还脱离不了他的视域。嗳咳，压抑不久的胸膛，激荡又回来了，原来这就是“女学究”成熟之处该死的魅力啊。
　　滕脂柔眼看着正缓步走近自己的毛小伙子，自带着江月雅秀的半笑容光里，意气风发只属于青春的气焰。
　　并排站定后，两人对望了一眼。许是念在那晚从血脉偾张到微妙感知，再到幡然觉醒的印象深刻，牟宗延找不到夸的了，夸这景区有些手段，却没翻旧账。
　　承蒙他的出现，不想这丫头也只是点头客套地打个招呼而已，牟宗延心说：“不上俩月，果真假装失忆，当不认识。自个大半个晚上都搭上了，人家压根儿不想提。”
　　知道了她耍赖的本事，牟宗延觉得做人不要傻大方，敬她是条女汉子，自己侠之大义的本色，如今描不成画不就的，岂能快哉？
　　既如此，见他顺势上扬起嘴角、歪着头，乌兰色的眸子浸润着海韵之光，面上清风一笑，改夸起人与动物的和谐共处：“放眼整个乐园，笑得最真的当属这些孩子了，从中你没感受到很强的共鸣？这要建成极地馆，那真是下血本了，让其他什么海洋世界、游乐园，还不得直接凉了？”
　　说到这里，见对方眼睛通亮，却没搭茬儿，更没认出自己，略感失望。但转念一想，倒也是，照此废话连篇，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何来起心动念？
　　于是牟宗延又紧着活跃了一下嘴巴，改弦更张、直入正题：“你真就不记得我了？怪难为情不假，一般来说，老来多健忘，你才多大？”
　　滕脂柔闻言再度打量看去，这种循序渐进地套近乎、套问岁数之常法，便一眼看穿他‘数点无聊堪乐道’的话术。
　　“我难为情？是我听岔劈了还是你眼花？不好意思，也许上辈子见过。要说充老成嘛，那敢问尊驾高寿几何？”
　　见这丫头未必领情的单只用眼角瞟了自己，这眼色也怪没谁的。牟宗延很是不甘心，要讨个说法。
　　“我去，过后就不认账了，这随行是白当了。要说放眼当下，很难找到第二个像我一般论当时情由，尚能彰显出大无畏精神跟大方方表现的，险些快要了我老命你是不知道。”
　　说话间，被人说成“老余丁”还替自己加码不断、照笑不误，滕脂柔算是看明白了他得胜的内心正洋溢着满足。
　　本以为这家伙整出张笑面似有点子名堂的。哪知一登场，越说越发魔幻了，口嗨成居功至伟、恩德再造还顺理成章了。
　　滕脂柔脑补了一下，问题是居然没想出啥问题来。
　　遂转步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问道：“随行？……叫我说，‘随性’还差不多。抱歉，我印象里没你。如此张冠成李戴，不知为笑话。”
　　“笑话，怎么没我？你再认认看。说什么好呢？面生也对。那晚某人吃了半酣，心思早都进山抓鸟去了。从医者角度上看，一般的‘记忆障碍’，需待调理。”
　　“哦？要怎待调理？”
　　滕脂柔看他笑窝里得偿所愿的浅意满是怡然自得，无端地被一语点中要害，使得眉头微微一皱，心说：他所提及的‘那晚’又是哪晚？难不成，此人便是自己那夜宿醉与其同眠、嗜蛋如命的仔鸡人物？这也不像呀？可听他‘知之甚深’那意思，辛辣得都能吃出川菜味儿来。好吧，来而不往非礼也。
　　是以，见她徐步而回，玩味一笑道：“瞧出来了，你这点过人之处，是个比个的好笑。‘视觉障碍’嘛，先抛开在外。相较于因为开裆裤穿的年头过长了才‘沟通障碍’这类‘半憨’，想法实在幼稚。姐是成年班的，整花活儿真的不需要！”
　　牟宗延挺着高鼻梁腮儿看上去似让人先给调理了。见管说也说不明白，哪还来得赔他半个礼嗳。
　　正因如此，稍不注意，便让这丫头又占尽便宜，妖媚横生了。
　　悲催！牟宗延一时间定位明确、笋（损）立在那儿，星目狭长像被谁点亮了。显见得人家又生戏舞在嘴边：“爹妈给的，没办法。再瞪你能瞪过我去？不也还是那眯缝眼？”说罢，白了他一眼算轻的，步履端详，回身便走。
　　说到底，两块湿柴放一起烧不着；两块干柴又燃太快。只有干湿柴火搭一块---经烧。
　　接下来，谁湿哒哒的差点儿把自己烧干了，谁再多高能一刻，可能就没有后续的大鱼作妖什么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