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坡》云归暝

39、百年·番外·五

　　刘长安进门时一愣，门口侧对着他蹲着个学生，头上倒扣着大檐帽，从腿到腰板到帽子，一齐抖得风雨飘摇。
　　“首长，大队的一周量化。”
　　“放这儿。”
　　江望潮改着教案没抬头。刘长安走时匆匆看了眼陆百年，那帽子这当口“啪”地掉了。
　　刘长安走出去刚好碰见姜建平，敬军礼叫了声政委。
　　姜建平把刘长安拽着胳膊拖到走廊另一头：“里头那个，老江的学生？”
　　“是，首长到地方亲自招的。”
　　“俩小时了，还蹲着呢？”
　　“……是。”
　　“嘿，稀罕，这江老二也能有看得上的学生。”

　　“别捡了，端着。”
　　陆百年就依旧目视前方，维持着一线惨淡的平衡。
　　江望潮把收上来的论文一篇篇改下去，陆百年几乎以为他把自己忘了。羞愧掺着难过，这会已经麻木得只剩下个疼。
　　“想好了就说说。”
　　“我上课时间睡觉，错了。”
　　“没了？”
　　“……”
　　江望潮抬头看他一眼：“接着端吧。”
　　最后一篇改完又过去了半个小时，陆百年腰已经不可控地塌下去了，右膝盖几乎跪到地上。
　　“想明白了吗？”
　　“上课时间睡觉、我错了队长。”
　　江望潮有点想抡茶缸砸他。
　　“长点脑子陆百年、给自个辩解两句！理论课上你犯迷糊不是一次两次了，给我说个理由！”
　　江望潮看见一张有点茫然的脸，一口气只能堵在心里。
　　“陆百年，四门理论课测验考出来的可不像你成绩，解释。”
　　“是我错……”
　　“行行行行……闭嘴吧！”江望潮三言两句就没耐心了，暴躁地拉开抽屉摔出来两张纸，“一份是教导处通报！一份卫生队的病例、陆百年，说说！”
　　“队长、这是我违反纪律……”
　　“刘长安！”
　　门口正听墙根的刘长安顿时窘到想钻地缝，一咬牙迈进门吼了一声“到”。
　　“下去给我折根枝子。”
　　“……首长、折什么？”
　　“折黄荆条子！楼后面我种的那黄荆树！刘长安你少在这儿给我打马虎眼！”
　　“是！”
　　江望潮把两张纸抓成一团，几步过来摔在陆百年身上：“开学两星期你开四板速效！陆百年、你什么时候生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是小感冒队长……上周末着凉了有点发烧，现在好差不多了。”
　　“开四板速效吃了多少？”
　　“吃完了。”
　　“你他妈的当这儿是渣滓洞吗陆百年，是不是要我给你个嘉奖？教导处查你三回熄灯号后未就寝，还有一天下夜岗你夜不归宿上哪儿去了？”
　　“夜岗……是五班岗，站完快吹起床哨、睡不了了，我交接后就到学习室看了会书。”陆百年蹲不住了，两手都撑在地上，“队长、我成绩差，一病更跟不上，我心里着急就违纪了。”
　　小城孩子不经事，差倒也没差到哪儿去，江望潮在心里叹一声。
　　“晚上不睡觉干什么？还屡教不改。”
　　“在复习《模拟电路……”
　　“报告！”
　　“进来，东西放这儿滚出去。”
　　“是。”
　　刘长安临走看了眼快跪到地上的陆百年，顺便把门带上了，心说你小子可真连累我受这无妄之灾。毕竟是养军官的地方，军校不兴打兵这一套，上回撅黄荆条还是江望潮揍自己儿子。刘长安想到这层，同情里还有点为陆百年高兴。
　　“站起来。”
　　陆百年努力了几次，手按着腿直起腰，腿是无论如何也打不直了。
　　“陆百年，陆朝阳在家揍不揍你？”
　　“……”
　　陆百年看着江望潮，后者把黄荆条一折成两股。
　　“陆朝阳揍不揍你？”
　　陆百年不太敢让江望潮把话说两遍：“……揍过。”
　　“怎么揍的？”
　　“……”
　　陆百年暗里咬着一块嘴肉，这一会沉默让江望潮也了解了，料想陆朝阳养儿子也跟他差不多粗糙。
　　“你这够一份通报的，通报我压在这儿了，想让教导处
　　发份函给陆朝阳，还是在这儿我给你私了？”
　　江望潮想从陆百年眼里看出点情绪，说是让他自己选，实际上他也知道自己没给这孩子选择。
　　陆百年垂下头：“私了。”

　　陆百年俯在藤椅背上，椅背到他腰那么高，他想得到自己正是个多难堪的姿势。手背着绞在身后，没处借力，陆百年得努力踮着脚，实在趴得难受。
　　藤椅好像正顶着胃，头朝下充着血。荆条往大腿后面一抵，陆百年浑身绷着。
　　“着凉生病，病了熬夜，瞎用药吃多了犯困，犯困了听不了课，你想想自己干什么呢？把书念好了还是把病治好了？”
　　“病好得差不多了……唔！！”
　　江望潮将两股黄荆条拧紧，扬手抽下去，抡圆了用的劲，军服裤上登时一道笔直的褶。
　　“用不着你这么老实。”
　　陆百年只觉得腿上一层皮都抽裂开了，一线热辣蓦地炸开。要说挨陆朝阳的打那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给不及格的陆百坡仿家长签名，被陆朝阳拿笤帚一顿抽得一星期坐不了凳子，就是那回的记忆也没这一下痛得惨烈。
　　“文化课这月掉到哪儿去了，队里后十吧？”
　　“……是。”
　　“算是个错，知道落后你就得上心，这条打一下。”
　　这件让他觉得天塌地陷的事就值一下黄荆条，陆百年精神稍松了点，努力把走样的姿势摆回来。
　　“违纪这事，算你求上进，但方法不对，这个不打你，二千字检讨。”
　　“是。”
　　“瞎吃药这条是你没脑子，打三十。”
　　江望潮听见他轻哼了一声，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叫他一声“队长”，但眼看陆百年把话又生咽回去了。江望潮实际上有些恼，他几乎怀疑这陆百年是不是真的脑子轴，故意说这么个唬人的数就想激他认错讨个饶，这事儿连他七岁的儿子都会。刚才一问三句“我错了”，这会儿倒哑巴得只会说个是。
　　两股拧着的黄荆条往上挪挪，贴着上一道的边，江望潮一恼手上就没轻重，索性按上陆百年的腰，别让这小子一挣扎，黄荆条子打到不该打的地方去。
　　“这一下……！”
　　“唔！！！”
　　“打你文化课落后。”
　　“……是。”
　　江望潮觉得自己现在怎么就这么不爱听这个字，火气一上来把人按得更结实，新鲜黄荆韧性十足，照样是抡圆了抽下来，兜着风把人裤子上前头两褶拍成一道。陆百年一声“啊”卡在嗓子里，瓷砖地快给他蹬出道沟。
　　陆百年不太敢信，十七岁的人能被三下抽得疼出眼泪，垂着头眼泪太容易掉出来了，陆百年竭力眨眼睛，把一汪水生生忍回去。江望潮看不见他表情，只感到手下孩子浑身绷得铁紧，乱动只当他是疼得。
　　“这下打你瞎吃药，记着疼。”
　　趁他那声讨人烦的“是”出口，江望潮往上几寸，照椅背上翘着的屁股重重抽了一条子，陆百年把藤椅子挣得“刺啦”往前一冲。江望潮的胳膊一层皮下全是腱子肉，按这么个半大小伙还绰绰有余，陆百年挣扎也没挣到哪儿去，发了一会儿抖，抖完了就安分下来了。
　　江望潮拿黄荆条顶着他腰。
　　“陆百年，这样能不能长脑子？”
　　“……”
　　看来还是没长，江望潮在心里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