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坡》云归暝

37、百年·番外·三

　　长沙天热得像火炉。
　　军校生八月入学，进校门那一刻欢声笑语就戛然而止了，报了道脱下常服可能这辈子就不再怎么穿上，刚进门的五彩招展出来时就成了一色的军绿。
　　“学弟你看一眼，这个登记完就没收了。”
　　“怎么我这半根山楂条也收啊！”
　　秋常服的学长戴着白手套，朝哭丧着脸的小学弟笑笑，唰一声封进防水袋里：“纪律规定。”
　　广场上飘着迎新生的彩旗，热闹也是一片热闹，就是各处站着的军人脸上冷漠得不近人情。
　　“来，点验无误就签字。”
　　学弟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写字，高考完散漫了两个多月，纸上留下歪歪秀秀的“许山”。
　　“去那边排队理发。下一个。”
　　陆百年走上去。
　　学长手边和身后已摆的违禁品跟小山似的，陆百年扫了一眼，尽是些他看不明白的瓶瓶罐罐，上头许多带着英文。
　　“录取通知。”
　　这里头人做事都一板一眼的，陆百年不大自在。
　　学长倒还亲和，照着名单画了勾：“自动化啊，是我直系。欢迎，点验，上交个人物品。”
　　陆百年在桌上放下斜挎着的帆布包，学长站着没动，意思是等他再放，结果陆百年也站着没再动。
　　“没了？”
　　“没了。”
　　学长诧异地看他一眼，到底是有大三军校生的定力，没多说别的，唰地拉开拉链。就这一个帆布包也是几乎空的，白手套上连点灰都没沾，学长摸一会丢出来七八个黄的银的钢镚，一张来时坐火车的红车票，还有一玻璃罐子褐色粉末。
　　“这是什么，咖啡？”
　　“不是……是土。”
　　“什么？”
　　“……土，我家乡的。”陆百年显出点窘迫，“违禁吗？”
　　学长顿了好长一会：“不违禁，留着吧。”
　　陆百年的个人物品登记就一行，人民币一块七毛，唰地封到防水袋里了。
　　不像地方院校军训是走个过场，军校作风过硬，今年军区特意下了严抓实训的指示，一气儿把整个大一新生大巴车打包给拉到山里，照着驻地野战军标准军事化封闭训了三个月。原陆军学院改的军事基地，一群孩子在这儿度过了人生最难熬的三个月，等走出大山时已经是秋天了。
　　江望潮这三个月一直在学校，对新训没管没问过，这也不是他该管的事。军校带新生军训的都是新大四毕业的学长，预备军官们在学弟身上最后磨一次刀就该下连了。江望潮这些真正骨干做的事是把好铁再深加工煅成精钢，带孩子的事自有学生自己去做，三个月后交还给他们的已是群合格的军人。
　　跟着进山的是□□刘长安，这个老兵一趟回来都又黑了几个度，走进江望潮办公室报道述完职，抽了筋似的一屁股坐到老首长屋里的沙发上，对着壶口咚咚灌完了一壶茶水。
　　“……哎哟，可想死您这茶叶啦，带这届孩子可真遭大罪。”
　　江望潮看着他笑：“注意军容。怎么了？”
　　“数这届孩子倒霉，刚进山赶上闹山洪，人没事，把原来几栋宿舍楼冲毁了住不了人，长沙这天气，夜里三十多个孩子挤一间没窗的仓库，遭的罪您可想吧。”
　　“后勤保障怎么做的？”
　　“后勤想着好歹给他们弄点冰搁着吧，但那东西就是个聊生于无，就算这样，那么多人哪儿供应得上呢？光是中暑抬下去的就一百多个，总算是没出事故。”
　　“这事我听说了，意外，没办法的事，”江望潮把档案袋的绕线一圈圈拆开，里面砖头厚的一摞纸，“越苦越向前吧，算是锻炼思想素质了。”
　　档案里是详细到个人的军训成绩，江望潮一张张翻。
　　“这届身体条件复查退兵了十多个，已经让军区和教育局协调，重新安排到地方院校了。”
　　“没耽误人家前程吧？”
　　“没有！都严格按高考成绩补录的，处理结果学生自己签字同意才退兵处理的。”
　　“有思想退兵的吗？”
　　刘长安嘿嘿一笑：“没有！倒是有思想动摇的，孩子们一星期不到哭了三四回，那场面……您真该看看。全凭我谈心留下来了，还不是我政治工作做得好么。”
　　江望潮没搭理他，还在看名册，刘长安看在眼里，说：“您那孩子的，在中间、对再往下头，我折过角的。”
　　江望潮瞥他一眼，他觉得他的这个老警卫员有时候体贴过头了。
　　档案上的照片是入学时照的，是陆百年穿新军装的样子，男孩周正的眉眼看着镜头，嘴紧紧抿成一条线。
　　江望潮往下看见十几项科目的一溜“优秀”，还有附注里大红章子的“优秀学员”。
　　“您这孩子可真有意思，这小子，就差没光屁股来了，嘿、从清源到湖南一路过来，兜里就揣一块七毛钱钢蹦，我估计他内裤都是现领的，真拿咱们这儿当家啦。”
　　江望潮听着没笑。
　　“长安，读军校的，学生进这个门把身份证都注销了，这群孩子把自己交给国家，管他们吃饭穿衣是该的。这觉悟不对吗？”
　　刘长安收敛了笑容：“是、首长说得是，这孩子觉悟高素质也高，年纪不大，素质比以前我带过的兵都高一截子。”
　　江望潮把纸一叠，不看了：“废话，这孩子工地上拧了两个月钢筋……这小子！不听话。”
　　刘长安憋着笑，心里说您想乐就乐呗，非忍着不说，跟谁较这个劲呢。
　　“首长，明儿新训阅兵，您去不去？”
　　“不去，一群小屁孩踢腿有什么好看的。”
　　“行，知道了，那不去就不给您留位了啊。”
　　江望潮停了一会：“明儿阅兵讲话的是谁？”
　　“您不去那就让姜政委去讲嘛。”
　　“那我还是去，”江望潮往椅背上一靠，眼镜丢到桌上，“老姜那破嘴张开就闭不上，大太阳底下站两三个小时谁受得了，孩子听他讲话真是遭罪。”
　　刘长安表情控制得很好：“是，我这就去通知政治处，还给您留老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