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坡》云归暝

25、第二十五章

　　我攀着床沿往前挪，把额头贴上铁架子缓了好长一会。我真怕是流了血会蹭到床上，好在摸过去只是一手背的汗和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一碰又疼得我撞了几下枕头。
　　我把纸和笔摸到手里，这么趴着压得我呼吸困难。好久不写字了，笔都快忘了怎么握，划在纸上跟刻在石头上似的。我写几个字就停一停，我躺不下也睡不着，就一个字一个字把纸写满了。
　　那个下午很难熬，身后突突跳着疼，头顶那窗户漏进来的光由白转红，漫天霞光时严良进来，我还是一个姿势和他走时没有两样。
　　严良例行公事给我放下铝饭盒和碘伏，别的一句话没有说，我被他这一次打怕了，埋在自己胳膊里不敢抬头。
　　西北秋天就到了零下，严良掀开被子时我冻得一激灵，下身又是光着的什么都没穿。严良沾着碘伏涂上来时我已经分不清哪儿是疼了，皮肉伤又痒又蜇，我忍着低声哼哼。
　　我不恨严良，一点都不。
　　严良给我提上裤子，他擦干净了手上的碘伏，把我枕边那张叠着的纸展开，一手搭在我背上看完了那封检讨。我从胳膊缝里偷眼看他，严良看完叹了口气，这一下叹气搞得我心里没底，想自己是哪反省还不够深刻。严良什么也没说，按着原来的痕迹横平竖直地折回去，塞进他上衣左上的口袋。
　　“陆百坡，你轻武器理论的成绩是优秀，常识不用我再说。”严良拍拍我的背，“自觉爱护保护武器装备，陆百坡……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要记在心里。”
　　严良丢给我一句话就走了，我迟顿地想他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严良走回时肩上背着一杆八一杠。
　　八一式自动步枪是中国多少代军人的记忆，也承载过我许多荣耀。没人忘得了第一次摸到钢枪的滋味，卧床不起的我记忆犹深，至今我还记得它的枪号。我艰难地抱住它，抱住了严良就没法再拿回去。

　　严良和我并排趴在沙坑里。
　　天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训练场上的，严良半扶半背着我，我险些又没忍住眼泪，但也不全是疼的。
　　沙子漏进我的领口，地上很多硌人的石子，但我全不在乎。
　　“眼睛准星和目标三点一线……陆百坡，肩膀靠紧。”
　　严良纠正我卧姿持枪的姿势，但局促和激动下我总忘要领，何况又是睁着一只左眼。我无谓地瞄准远方某处黑暗，手指叩在扳机上不停地咽口水，我心跳如鼓点一般撞击着大地。
　　“陆百坡，空枪击发会损害枪支。”
　　严良说着就抬手在我屁股上拍一巴掌，我刚矫正好的姿势重又扭曲成一团。我苦着脸说是，把手指犹犹豫豫地滑回枪托。我想象着击发时撞在我肩膀上的后座力，枪口处爆发的一团火光和子弹出膛的呼啸。我这么想着就不自觉地傻笑出来，心里全是一个男孩对力量的渴望。
　　严良趴在我身边，只在我动作偏移时开口说一句，除此以外都在沉默着看我。
　　“喜欢？”
　　喜欢。太喜欢了，结果我呼吸一急姿势又错，严良上手扶正我的肩膀。
　　“班长打过枪吧？班长你打过多少次靶啊？”
　　兴奋中的我不知道自己问了个多傻的问题，严良居然有点笑容，说打过，多少次实在不记得了。
　　“我从前用的还是五六……陆百坡，三点一线，矫正。”
　　我深吸口气又抵紧枪托。熄灯号早就吹过了，只有风声和哪处狼狗的叫声，严良说你要听自己的心跳，每一次呼吸都会影响弹道的精度，学会在心跳的间隙让子弹出膛。
　　我心跳咚咚得没有间隙。
　　“陆百坡，为什么不读书了？”
　　我啊了一声，不太好意思说为什么，吭吭哧哧了一会说保家卫国……
　　结果把严良逗笑了，说我政治教育学得不错。
　　“以后回去了还是好好读书。”
　　我惊讶地偏头去看严良，怎么冷不防说到那么远的事。
　　“读书没意思。”
　　“读书有出息。”
　　我心里不服：“当兵没出息吗！班长你不也是来当兵了？”
　　严良始终目视前方，一句话停了好长一会：“班长是没有办法。”
　　我好奇，但不知道怎么问，就眨着眼睛看他。严良也许并不想说，几次张口都是长长呼出一口白气。
　　“我想读高中，但那年我爸中风了……他们超生游击生了四个孩子，一件衣服要穿几代人，我家那里算个穷山恶水吧……百坡，别看你班长文化水平低，村里读过初中的没几个，其实我更想读高中，我也许能考上的……陆百坡，姿势扶正。”
　　“……”
　　我枪都不想打了，呆呆看着严良，严良看见我走神，只能叹口气。
　　“也不全是穷。百坡，在我们那里当兵是好出路，比种地挣得多，退伍回去弄个城镇户口，干好了还给安置……我能来部队是好事，那年挑兵，整个村里就走了我一个。”
　　严良说着又笑起来，严良嘴角一弯其实特别和气。
　　“我来当了兵我爸就有人管了，我不读书我弟弟还能读，我拿津贴把他供出来了，老严家里可就出了他一个高中生。”
　　我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结结巴巴问他后来呢？
　　“他没你争气，没考上大学。”严良笑着摇摇头，“百坡，你以后有出息。”
　　我吭哧了一会：“……班长、我爸是管不了我才把我送过来的。“
　　“大了就懂事了。你刚来时我真怕你吃不了这个苦，你比我来时还小两岁。百坡，你和我弟弟一般大，我舍不得他来受这个罪。”
　　我就冲严良笑：“不受罪啊，来了部队、班长你跟我爸一样。”
　　严良愣住了，但什么都没说，伸手把我脑袋又按回去。
　　我这时候想起来件大事，梗着脖子一本正经问他：“班长，那你也会打你弟弟吗？
　　“不会。”
　　我“啊”一声：“那为什么你就打我啊班长！”
　　“他比你听话多了，我看一眼就乖，还用得着动手？”严良冷不防又在我伤处拍一下，痛得我伸手去护，严良却趁我松手一把捞走了我的枪。
　　“你这算偷袭啊班长！”
　　严良一撑地就站起来，带笑看着爬不起来的我：“这算是培养你的战备意识……起立陆百坡，要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