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坡》云归暝

21、第二十一章

　　我睡不着，颠来倒去地翻身，可老旧的床板吱呀叫，我不敢再动，只能僵着呆望月亮。我再没在别的地方见过这么亮的月光，落在地上满地银白。
　　我太累了，但合不上眼睛，这么静的夜里我紧张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有一千个一万个人在哪里盯着我。我就是这么被盯着长大的，我一会听到老陆骂我王八羔子，一会是中学教导处那老头指着我鼻子骂我是个秤砣，那是多早的事了……我砸了他家多少窗户，老陆在我身上把一捆柳树条都打断了。
　　你妈是生你死的。
　　这小子是一条腿先蹬出来，天生的讨债鬼。
　　陆百坡，我交了两万块罚款给你上户口！
　　给老子争点气啊、陆百坡！
　　你哪里像你哥哥？
　　陆家有一条龙，又多生了一条狗。
　　好多人在戳我的脊梁骨，那么多的声音，我快分不清是醒着还是做梦了。我挣扎着又翻了个身，床板刺耳的一声尖叫，我明明睁着眼睛却动不了，被魇住了一样僵在原处，我的冷汗一滴滴淌下去，我想叫却叫不出声，直到一只手覆上我肩膀。
　　我的一声“啊”噎在喉咙，严良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他蹲在我床头看着我，我脸的憋得通红，严良用眼睛说陆百坡不要出声，我的汗渐渐落下去，冲他点一点头。
　　严良松开手，他里面穿着军绿背心和一条八一裤衩，悄无声套上了罩裤和外衣，我下床，低着头跟他走出去。严良走路没有声音，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动静，我跟着他走出去，被冷风一吹才发觉身上湿透了。
　　“陆百坡，做噩梦了？”
　　也许没有做噩梦，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我路过军容镜看见里面的自己，镜子里的我眼睛和鼻子发红，月光下满脸阴影，狼狈得好像一个小鬼。
　　“百坡，和我聊一聊？”
　　我坐在储藏室的墙根，严良盘腿坐在我面前。亮得能看见人影的水泥地上没有东西来给我抠，我只能把头低到两腿之间。严良端坐着一动不动，他也在想该和我说什么。
　　“陆百坡……你为什么不给家里打电话呢？”
　　我有点惊讶地想抬起头，严良的眼神一下让我又把头低下去。一次打电话几百个人，我躲得悄没声息的，我正紧张怎么答话，严良把一个磨得掉漆的翻盖手机递到我眼前。
　　“给家里打个电话。”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不知道，我愣愣看着严良的手机心里想就是不能接。
　　“太晚了……班长。”
　　凌晨四点多了，我以为严良能这样放过我，但是没有，他看着我说“这是命令”。我就是不能打，我害怕，严良递过来的不是手机那是地雷。
　　我怕什么呢？我不知道给谁打。我只有老陆。我真怕老陆。
　　我是他的耻辱，他也是我的阴影。但隔了几千里我怕什么呢，他的板子已经抽不到我身上，我近在眼前的是严良的命令，被他的威严逼着我就接过来了。家里的电话我是知道的，我就知道这一个电话。
　　“你怎么了，百坡？”
　　“别逼我了班长……”
　　“这是命令。”
　　我按了个头就按不下去了，这一个多月我连手机都不会用了，我手心都是汗，哆哆嗦嗦差点把严良的手机摔到地上。老陆不早睡了吗，他万一接了呢？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我在老陆面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打我我还敢冲他挥拳头，我离了家怎么成这样了，每次要打电话前我都出冷汗。
　　我说什么呢？信号接起来前那声音简直是折磨，我一寸寸熬。这是凌晨四点多，面前的严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好像总能在压力前脑子转得特别快，刺刺剌剌的电音里我想明白了，其实我是怕老陆不接我电话。
　　我怕他骂我，怕他知道他老幺到了这儿还不争气。我到底是他老幺，哪个当儿子的不想让爹娘多看一眼。我怕的是他失望，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怕他失望。
　　电话没通，结果我一下鼻子就酸了。
　　“再打一次，没事，百坡。”
　　我以前在心里看不起那些哭鼻子的战友，觉得他们窝囊，硬用那一份其实最傻X的冷淡压着自己。这一回我鼻子酸得气都喘不上来，这一次电话只响了一声。
　　“谁啊？”
　　声音有点失真，我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上次听到老陆的声音好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哪个啊说话他老子的……奶奶的这是啥时间……”
　　我说不出来话，老陆还是那个抽烟抽多了的破锣嗓子，我一下眼泪就下来了。可能我应该叫他一声，但是我已经不太会叫他爸了，我又根本不想叫他老陆，我特别恨自己，我凭什么以前冲着我亲爹叫他老陆。泪水涌上来我就看不见严良了，只剩下那头刺刺剌剌的电音，我半张着嘴没出声，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结果老陆听出来了。
　　“怎么了、是谁啊，你是谁说话啊！X的、X的……你他X是我那个不知道死哪里了的王八羔子吗？”
　　我流着眼泪突然笑了，笑得呛着自己：“爸我是陆百坡啊。”
　　那头声音一下亢奋了一个度，捂在我耳朵上好像炸雷，信号太弱，过滤掉了一大半老陆的国骂。
　　“X你奶奶的陆百坡！陆百坡！王八羔子你他妈就算是被车撞死了也该有个信、X的个……陆百坡！”
　　我笑得越来越止不住，眼泪也越来越凶，结果是老陆自己骂着骂着声音哑了下去，我第一次听见这个人老牛一样哭声。这下我们俩彻底什么也听不到了，我也不在乎他说什么，我仰头坐在墙根，一会擦眼泪一会咧嘴跟个傻子一样。
　　“爸我在这挺好啊……我是标兵啊、对啊内务标兵……”
　　“你咋能看不起内务嘛，我下回给你搞一个训练标兵看看！……我才没说大话，我以后也给你弄一个二等功牌子。”
　　“班长对我好啊。比你对我好多了……哈哈哈爸你看见我就烦，看不见我也想吧？在家你都喂不肥我，我们连做饭比你还好吃，我来这儿一下就胖了十多斤……”
　　“爸我都没问过你，你也当过兵，我都不晓得你在哪里当兵。”
　　老陆还是边说话边骂人：“王八羔子没脑子……白养你十六年，都不知道你爹是炮兵啊，红三军老炮四连，我75年在济南当的兵……我们那个军以前可是彭老总手下的啊！”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好像第一次听一样，我这一通断断续续的电话里第一次知道了老陆的番号，知道了他曾经十四年光辉岁月，原来老陆打过越战。我从没见过老陆的军功章，他也没和我说过埋在他腿里的弹片，我呆呆地听，老陆和我说话好像兄弟，现在我也是穿军装的人了，我和他年轻时一个样。
　　最后连怎么挂的电话都不知道，我记得他还是叠着声叫我王八羔子，说你好好干吧，到底是陆家的种你现在有个人样啦……幺啊你长大了，以后回来我就能跟你喝酒了。
　　我握着挂断电话，头埋在两腿间又哭了一场，到眼睛涩到流不出泪，我眼前才慢慢看得见东西，看见依旧坐着的严良。
　　我不觉得丢人，严良也没什么表情，一抬头天都快亮了。
　　严良也许可以给我说点什么，我也应该和严良说点什么，但我又觉得不用说，我想说什么可能他也知道。
　　“洗洗脸吧。”
　　我抽抽鼻子，一直盯着他手机，刚才还像地雷一样的东西，现在我简直移不开眼睛。
　　严良也看到了：“还有什么话想说？”
　　不是有什么话想说，是我还有电话想打，这念头来得猛烈，但我是不知道那头的号码的。
　　“我想听听我哥的声音……就这一次，我一定能当好兵的，下次我有话就能到他面前去说了。”
　　这一句话我咬着牙说的，转了百八十个弯。当时我如果知道这是违反纪律的事，我绝不会开这个口。严良攥着手机看着我，看了我一分多钟，而后按了几个号码。
　　“下不为例，陆百坡，别忘了你说的话。”
　　是严良先接起来的，那台老电话声音开到最大，两三下响就接起来了，我在他对面都能听到一声清楚又严厉的“喂、良子？”，我简直愣住了，那声音熟悉到让我发抖，但语气全然不像陆百年。
　　“陆连我没事……百坡也没事。”
　　我就听到那边长出了口气。
　　严良轻轻笑：“百坡在我对面啊，陆连、他想和你说话，这电话很值的，他说给你打这一次就能进六连。”
　　那头就笑了，严良把手机递过来时，电话里我听到的就是哥哥熟悉的笑声，电话贴上耳朵，我叫了一声哥哥，要不是刚才眼泪流完了，又要在陆百年耳边决堤一次。
　　“怎么声音这么哑啊小坡？休息时间不老实睡觉，又给你班长惹什么麻烦啦？”
　　他简直笑得我不好意思，要有镜子照着我一定脸红到耳根，我叫不出哥哥，陆百年再这么跟我说话我简直会傻笑出来，我就装模做样叫了一声“副连好”。
　　“列兵陆百坡。”
　　陆百年轻轻咳嗽一声，我真想答应一声到。
　　“目标水房，任务是刷牙洗脸，这是连部传达给你的重要任务。”
　　陆百年听见了我的笑声，一声“唉”换回了平常语气：“好了小坡，多穿件衣服准备出操……小坡，对抗演习快结束，委任状昨天刚下来……所以，哥哥现在是连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