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又西》结网者

6、利市

　　天宝元年八月二十九日，初晴，宜纳彩，嫁娶，招婿，祈福，上任，开学。忌入宅，开香，入市，破土，出火，求财。

　　长安卯时便起了身，无甚情绪的穿衣洗漱，用过早饭，又去母亲房中拜别，顾氏嘱咐“好生用功”便再无二话，长安喏声而出。

　　此时天已大亮，长安立在院中等阿武取书具时，一排南雁正从天际哑哑而过，他心中微觉伤感，待阿武归来，主仆二人便出了家门，拐出街门不过几步，便见萧思明骑着匹高大的枣红马等在巷口，阿泗牵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笑嘻嘻的立在旁边。

　　长安惊呼一声扑了上去，搂着白马的脖子不住的磨蹭，笑道：“小白，两年不见，你竟长这么大了么？”又去抚它背上长长的鬃毛。白马的眼睛像碧蓝的大海，湿漉漉的看着长安，似是认出了小主人，仰起脖子“咴咴”地叫了两声，伸出舌头去舔舐长安的脸。

　　萧思明看着长安笑成一团，不由得也露出笑容，欠着身体用马鞭轻轻敲了敲长安的脑袋，道：“好没良心罢，好歹也看眼哥哥。”

　　长安便仰着脸看着他笑。他大病初愈，脸都瘦小了一圈，更显得下颌尖尖。萧思明不觉心疼，翻身下马，笑道：“今日你自己骑马去上学，可行？”

　　长安自是求之不得，只是久未骑射了，不免有些生疏，萧思明帮他蹬鞍上马，又拢住辔头，两人便并辔徐行，阿武和阿泗也是许久未见，跟在后面自是说的热闹。

　　其时早市已开，乡下的农人担着新鲜的蔬菜穿梭其间，卖花的阿婆举着尚带着晨珠的玉兰花叫着：

　　“公子，给家里娘子买一枝罢。”

　　“小娘子，买枝花吧，新鲜的。”

　　又有结伴而来的少女和新妇，叽叽呱呱嬉笑打闹，真是热闹到了极处。

　　长安从未早晨途经过北市，自是瞧着新奇有趣，一路走走停停。这么两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自是颇引人侧目，更有大胆的少女，竟自将刚买来的鲜花掷入长安怀中。国朝素来民风开放，此举便是示爱了。

　　长安在少女的哄笑声中羞的面红耳赤，举着那枝木芙蓉不知如何是好，萧思明探过身取过又抛回那少女怀中，轻笑道：“抱歉，我弟弟尚小呢。”回身扯过长安的缰绳，“走罢，别误了时辰。”

　　两人快行了几步，出了早市，又拐进一条街道，顿时清净了许多。萧思明打趣道：“长安，可也有喜欢的女子了？若没有，哥哥去帮你做一个好媒来如何？”

　　长安脸皮甚薄，当下脸红的似要滴血，只是说不出话来。萧思明哈哈大笑，不再逗他。两人说着闲话，又行了片刻，在在街道深处一小小院落前停下来，门前一左一右的立着两名士兵，上前行礼道：

　　“将军！”

　　萧思明淡淡的“嗯”了一声，道：“去请九王子出来。”

　　一名士兵立刻转身去了，长安有点摸不着头脑，迟疑道：“什么九王子。。。。陛下不是只有五个皇子吗？”又转头道：“阿武快来扶我下马！”

　　萧思明止住他，道：“不必，这是西戎的九王子，今日要与你一同去太学中读书的。”他不欲多言，那九王子此刻刚好出来，他便转过视线，也不下马，只是微微颔首，道：

　　“九王子。”

　　阿武早就想见见传说中形如恶鬼的西戎人到底长什么样，当下怎肯错失良机，便壮着胆从马屁股后面探出头来，一瞧之下不禁大失所望，何曾有哪里特别些，又黑又瘦，裹着件兽皮，上露胳膊下露腿，满头乱糟糟的，这汴京的乞儿只怕都要比他略强些。

　　阿武摇摇头，满心鄙夷，却见那九王子抬起头来，不由的唬了一跳。只见他面容也是一般的黑瘦，高眉深目，只是竟然长了一只蓝色的眼睛。那眼神仿佛一只毒箭，从阿武身上穿过。阿武打了个哆嗦，默默缩回头去。

　　长安却惊得差点叫出来，这不是那晚在园中遇到的妖怪么，竟然是他？西戎的九王子！他想起那晚自己颇为无礼，缩着脑袋不敢抬头，好在并无人注意他。士兵牵出匹枣红马，那九王子便默不作声的翻身上马，几人便拨转马头往太学去了，此处离学中甚近，不过片刻便到了。

　　长安的神色便有些郁结。

　　萧思明要带着九王子先去拜见徐学傅，他便一个人怏怏地往教室去。阿武跟在他身后小声念叨：“公子你以后离那西戎人远一些，小的瞧着他怪吓人的，真怪吓人的。”

　　长安有气无力地哼了声。

　　进了教室，同窗都来得差不多了，都是半大少年，数月未见自是亲密，嬉笑打闹乱成一团。长安进来，并没有人理他，长安早已习惯了，径自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阿武也住了嘴，去打来凉水擦扫净尘，又取出书具一一置好，这才道：

　　“公子，若无事，小的这就回去啦？”

　　长安恋恋不舍的瞧了他一眼，挥挥手，道：“去吧。”

　　阿武忙不迭地便跑了。

　　长安趴在桌上，发了一会呆，颇觉无聊，于是取出宣纸，又挽起袖子开始研墨，然后便看着窗外的修修玉竹画起来。他自幼便爱此道，也善此道，寥寥几笔已经勾勒出竹身来。正觉有趣，不防呼啦飞过来一本书，“啪”地砸在砚台中。他对此颇有经验，听见风声时便往旁闪去，衣服这次是保住了，但桌案上，画纸上早已溅满了墨汁。

　　教室的左角发出一阵哄笑，笑过后，人群里有人喊道：

　　“喂，把书给本公子送过来！”

　　这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声音长安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他懒得搭理，将画纸揉成一团扔掉，然后取来抹布擦拭墨迹。

　　那几人见他不理，气势汹汹的冲过来将他围住，喝道：“小子，几日不见，胆子肥了啊！”

　　长安抬头，见那为首之人正是李国候之子李玉，数月未见又窜高了许多，看着是人模人样，只是行为动作实在讨厌。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把书从砚台里拎起来，湿漉漉的递到李玉面前，道：“给你。”

　　李玉双臂环胸，阴恻恻的看着他，并无动作，他身旁的另一少年“啪”地一掌打在长安手上，道：“大胆！你毁了李兄的书，还不赶紧赔罪？！”

　　长安深感无力，知和这些人无道理可讲，却也不甘如此受辱，便将书重扔回砚台之中，冷声道：“抱歉。”

　　那几人躲闪不及，身上立刻被溅上了点点墨汁。这些纨绔少年，成日里走鸡逗狗，最是爱惜一身形容了，当下大怒，上前便要推搡，却听身后一声怒喝：“住手！”

　　徐学傅立在门口，气的胡须飘起，痛心疾首道：“你们这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一群人立刻作鸟兽散，长安偷偷抬眼瞧了瞧，没瞧见萧思明，估计是已经走了，心下失落，默默的坐下清理桌案。

　　徐太傅侧过身，并无甚恭敬的对身后道：“九王子，你想坐在哪？或者老夫来安排？”

　　九王子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低头不语。

　　徐太傅心中暗暗叫苦，把他往屋中请了请，道：“九王子你看，”他用手指着教室一圈，“你自己选选？”

　　九王子抬起头。

　　本来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安静了。

　　左权低声道：“李玉，这西戎王子长得可真有点邪乎哈。你看他眼睛，绿油油的，怪渗人。”

　　李玉嗤笑一声，道：“什么西戎王子，不过战败之族送来的质子，就一西戎奴罢了！”

　　他并没有压低声音，整个教室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徐太傅恼怒的瞪了他一眼，他不以为意，继续摇着纸扇，忽然一顿，见那西戎奴竟自走到长安身旁坐下，不由将纸扇一合，扔回桌上。

　　左权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嘿嘿”怪笑道：“以后咱们可以两个一起整了，有的乐子了。”

　　李玉冷冷的“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