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一描

2、孙悟空的筋斗云

　　我遇见贝君，是在小镇的茶馆。

　　我初到小镇，背着一个中般大小的背囊，风尘仆仆的样子。接连几日舟车劳顿，我感觉已逃得足够远，这个地方足够小，可以待上一段时日，我便找了个茶馆，寻杯茶喝。

　　“老板，请问你这附近可有房出租？”我朝掌柜问去。

　　贝君正与掌柜站着说话，他回头看我，问：“你是长住短住？”

　　“半年，或者更久些。”

　　贝君再次认真地看我，仿佛我并不像寻常的游客，问道：“你是过来旅行的吗？”

　　“嗯。”我无心招架。

　　“你可跟我来，看看我这房间可否适合？”

　　我一眼便相中了贝君的房子。不近不疏，既有相对独立私密空间，又不至于形单影只而仿佛生活在集体之中。当下签订合同，付了三个月租金。房间里已有干净简单的床铺，十分方便我这种只带了两套衣服的旅人。

　　住下后，渐渐知道，贝君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父子三人住这偌大的房子。小孩的母亲并不住这里。她是和贝君分手了，还是只是暂时分居了，无从得知。我不是好奇心强的人，对于旁人的隐私，我大概躲得够远，不愿意知道。除我之外，还有两租客也住在这房子里，他们是美术学生，短住此镇练习写生。

　　每日清晨，我在朦胧中醒来，听着外面窸窸窣窣，我只是躺着，什么也不愿意做。先是贝君起来，接而是他小孩童气软萌的声音，大约是早餐之后，孩子们出门去上学，中庭渐渐安静下来。两位油画生这时候也起身出门，背着画具，到附近寻找风景。他们经常出去便是一天，要到夜晚晚饭后才回来。这恰是我出门的时间，偶尔能打上照面。

　　我实在是太泄气，而不知道要如何振作起来。一个人没有了另一个人是如何活不下去的。像我那么骄傲，眼睛睁大的时候仿佛整个春天都照了进来，这样的双瞳，在失色的时候，一下子蔫了，又好像深不见底的空洞。

　　我不能接受艾君的失去。在这场征途之中，我意气风发，我看见最美的风景，我以为这个世界的美好都被我遭遇了，我就是上帝掌心之爱，我以为，他再潇洒，也能被我牵动，被我感染，走进我的圈子里。我丢失了太多，我无限敞开我自己，直到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我包容不下的人。

　　孙悟空一个筋斗云飞了十万八千里，殊不知五指山的边界仍在他想象之外。我跟自己说，把梦清理掉，用半年的时间。我什么人也不见，睡一个最长的觉，然后从梦中醒来。

　　我在傍晚出门，总是能见到贝君。

　　他是不说话的，我知道他在看着我出门。入秋时分，夜里开始泛凉，我穿着灰白的棉布长裙，上身套一件宽松的针织衫，头发松松的在后面挽一下，有时候就任由它披散。太阳下山，天边是氤氲的余晖，我喜欢走在小镇的巷道上，看人们回家，看路灯亮起。

　　从贝君家走到小镇河边，沿着河走一段路，那时候最放空，整个人都轻松了。

　　一天，两天，三天……好像焦灼感确实有慢慢地伏下去，但回忆是刀子一样锋利的，时而跳出来割一刀，过一段时间，又割一刀。

　　我看到贝君对我欲言又止。他大概想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总在傍晚才出门，为什么一个人孤独的样子，为什么心里面好像有无法放下的沉重。但他从来没有真的走过来和我说话。只是我出门的时候，他总是在对面做事，他会停下来，看着我。我也看向他，然后我出门。

　　久而久之，我和贝君好像生出了一道默契。莫名的很奇妙的，我并不怕他，也不警惕他，我觉得他是个有温度的人，他总是恰到好处地安静着，不让人增加负担。有时候，我会带回来一些糖果，见到小女孩，给她一颗，也让她带给他弟弟一颗。小孩从刚开始视我如陌生，渐渐地转变，见到我会笑，过来问我要糖吃。

　　父亲在的时候，他们拘谨而小心，父亲看不到的时候，便过来对我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