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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鉴画 ...

  •   兴光区的江陵道,棠晰每天饭后都在这条路上遛弯,连续下了一周的雨已经停了,气温迅速回升,十月的季节,棠晰只穿了件薄卫衣。柏油马路两边,发了丝般的阳光缠上旺盛的树冠,望眼看去,街连街,山连山,金翠无际。
      她每天都在江陵道上走着,没有一次缺席,暴雨如注的日子,她会挑选她觉得雨小一些的间隙。秋天,她想她是爱上了街角的糖炒栗子,冬天是因为这条街冷清到很久才有人来扫的积雪,至于春夏,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没人不爱这中部偏北的城市的生机盎然。
      在一天光影最浓盛的时辰,街边的商品铺尚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棠晰很少见它们营业,尤其是临近街尽头的那家当铺,和当铺斜对面的一处老宅子,整日闭门。刚搬到这附近的时候,她以为那是政府的改建工程,大半年过去,老宅依旧风雨不动安如山,外观看去不像民居,门口也没挂个招牌。
      然而今天她居然看到老宅开了门,两个男人站在门口,年轻的打着电话,一直朝街背着身,手搭在只虚开了道口的门上,像是在和里面的人打电话。他身边还站着位中年人,怀里揣着个布包,棠晰暗笑自己职业病又犯了,单是看到一座上了点年头的老宅子,门口神神秘秘的两个人,竟然就觉得,这或许就是一场隐匿在风和日丽下的不轨交易。
      她如常地将街道走完,消失在道路另一端的尽头处。

      电脑屏幕上,监视器镜头里,女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拐过弯不见,奚玉这才给外院的老覃打了个电话,叫带那二人进来。

      陈锋此刻心里有点忐忑,说起来他也只是第二次来老宅,宅子里的规矩多,上一次跟着行里的老师傅过来,从进门到会客厅,老师傅一路都在不停念叨,光是路过长廊的漏窗格子,他都能从绛素纱讲到金州漆。陈锋自认在这行混了这么久,靠的都是那点投机取巧的小把式,要说眼力,还真没有。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就是个中间商,只能赚赚拉线倒把的差价。
      要不是这回缺钱用……陈锋想着,他侧眼瞧了下走在身边的章青河,这个从南边来的中年人,看上去貌不惊人的,没想到,手里竟然有那样的好货。
      差人托话时倒是说的好听,说是手里有幅宋代的画,从南边辗转到这丰城,就为了请老宅的主人给掌掌眼,陈锋瞧着这人的面色,从一进老宅就句话不吭,连累得他心里也忍不住打起鼓来。
      要知道,老宅早在几年前就放出话来了,这万一……
      “两位客人,请进,奚先生在里面等候二位。”会客在堂屋,老覃止步堂前。

      诺大间堂屋,南北通亮,二人走进去才看见,里面仅有一张方桌,一座藏书橱,和一面屏风。方桌上散落着一些木头构件,桌边坐着的男人额发低垂,面色如玉,他手中的卯榫如同已经组合拆解过千百遍,行云流水地变换着,他见门口二人进来,停止了摆弄,闲散往椅背上一靠,但笑不语,整个场面清清静静的,陈锋和张清河快速地对视一眼,正欲想再次说明来历,便听见他问道,“我的规矩,你们是听说了?”
      章清河下意识朝陈锋望去,陈锋应声回道:“早就听说了,我们也不敢乱了奚先生这儿的规矩,拿些西贝货来脏了你的眼。要真是坏了规矩,这带来的东西任凭奚先生处理,我们绝无二话!”
      这是在丰城一家独大的老宅的规矩,若验明为赝品,当场销毁。
      听到陈锋的话,章青河嘴角扯了扯,他的目光环视到了那座等墙高的藏书橱,密密麻麻塞满了书,新的旧的隔了开。在大约二尺高的柜间摆放着一匹唐俑马,章清河寻思着这匹马的真假,以至于模糊想起坊间关于这座老宅价值的传闻。
      方桌一角博山炉的烟袅袅上升,融入进明亮的天光,他看到这位老宅的当家人如此的年轻,脸庞较一般男人更为的柔情温雅,那些在南边听来的传闻此刻想起恍若不真。
      “奚先生,容我冒犯一句,”章青河收回目光,直直地望向奚玉,自他们进来,他总是一副静静的凡事自若的模样,如同没有想象过存在任何可能让他措手不及的后果。章青河想这大概还是因为眼前这人太过年轻的缘故,“听说奚先生对赝品从来都是当场毁掉,不知这是真是假?”
      “当然。”
      章青河眯了下眼睛,随即咧了嘴笑,“奚先生爽快人。”
      他也不多话,三下五除二掀开布包,露出带来的东西,堂堂正正摆在方桌上,供人打量。
      卷轴徐徐揭开,在场的人方才看清图上所作,可任是见识过不少好东西的陈锋,也不由地惊诧出声,“竟然是《木石图》!”

      《枯木怪石图》,又名《木石图》,为北宋苏轼所画。
      北洋统治时期,吴佩孚的秘书长白坚夫从北京风雨楼购得此画,后来以万金价格卖给日本人阿部氏。奚玉早前便听闻这幅画即将再度面世的风声,没想到竟在今天先得一见。
      他比任何人都更为细察地注视着画卷的每一个细节,《木石图》无疑是件重宝,如今看来,章青河不过是个投石问路的人,背后的私人买家到底意欲何在,一时半会儿间,奚玉尚还不能完全做出判断。
      他调试好光线,戴上眼镜,目光谨慎地看向图中线条的运笔。
      “听闻奚先生师从林荆谷大师,早些时候也是鉴画的好手,不知如今怎么却只专心研究陶瓷?”陈锋许是见过这幅画多次的缘故,他并没有过多将注意力放在画上,而是打量着奚玉,见他收起了放大镜,转而观察画纸。
      奚玉无暇抬头,他用手捻着画纸的质感,漫不经心回答道:“先师在书画领域已无人能出其右,做弟子的,怎好抢了先生名声?”
      在场的二人都很快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不禁同时轻笑。
      他们都不是行家,即使面对着眼前这幅有可能是苏轼真迹的国宝,心里想的最多也是它的换算价值。他们一边有模有样陪同着看画,一边也都不由自主地用余光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出色的男人,看他在柔弱光线下专心且利落地更换观察方向,从整幅画的完整性到款识的颜色。他低头去感受画纸上水墨的味道,辨别这到底是陈年的好墨的清香还是仿墨的生硬刺鼻。
      再过了大约半刻钟的时间,奚玉才摘掉手套,将眼镜取下。

      “怎么样,奚先生?这幅《木石图》到底是真是假?”章青河迫不及待地询问道。
      奚玉延续着从容做派,也不急着回答,而是坐回椅子上。眼睛一直盯着画卷太久,干涩的感觉太明显,他从抽屉里找出瓶眼药水滴上,仰着头放松。
      章青河也拉出方桌旁侧的椅子坐下,双肘拄在桌上,倾着身等着奚玉回答。倒是陈锋,他这回只负责引介,在一旁发散视线,观察着这间堂屋里的摆设。
      一时间三个人都没说话,可往往不动声色才是对神经的压迫。
      最终还是奚玉先开了口,他用不紧不慢的嗓音讲述着一件与此刻看似毫无关系的事情。
      “二位应该都知道,先师在世时,一直都专注于书画领域的文物研究,他少年学画,青年时期更是受白石老人指点,几十年如一日的钻研,这才有了后来的名声。而老师这辈子最爱的一副作品,便是东坡先生的《木石图》。”
      陈锋皱着眉听,还没从这番话中回过味来,他转向去看章青河,见他也是皱着眉头。
      可章青河此刻却没这么轻松地顾及话里的他人,他等待着奚玉接下来的话,他还没得到盖棺定论的,也是最准确的一个答复。
      “不急,章先生,听我说完,”奚玉看向他,说道,“老师在日本进修期间,曾和阿部房次郎爽籁馆的馆长交好,数次观摩《木石图》,巧的是,我也有幸见过真迹。”
      最后一个字字音落下,奚玉嘴角勾起笑容,“这些渊源老师并没有和旁人提及,说来这倒是和章先生有缘,从南边到北边,鉴书画的大家算起来也有好几位,章先生求到老宅来,还真是误打误撞了。”
      章青河有些坐不住了,他哪能没听出奚玉的试探之意,“是,是挺有渊源,我也没想过奚先生和林大师竟然这么熟悉这幅画,我今天来也就是想知道,这幅《木石图》,是真的吗?”
      “章先生,你就这么着急想知道这幅画的真假?”奚玉嗓音悠悠,他双臂环抱地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
      “我一个藏家,来你这里鉴宝,不就是为了知道真假吗!”章青河脸上的笑荡然无存,他拔高了音量,拿出了一个藏宝人本该有的架势。
      画卷还铺展在方桌上,用镇纸压住,完完全全地将图上那具如同共生的木石展现了出来,丛竹蔓衍,怪石生趣,奚玉的目光顺着画中线条的延伸落到卷左处的题字上,他一个一个字的看过去,这些字的每一道横竖撇捺,起承转合,他想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比他更为熟悉。
      他暗自微笑着,对章青河此刻的恼怒只想嗤讽一声,可脸面上还是保留着书卷气般的温善,“我只能告诉章先生,这幅画不是《木石图》的真迹。”
      这个答案似乎只是让算得上是局外人的陈锋惊讶了下,可他随即也恢复成了淡淡惋惜的神情。意外的是章青河并没有失落,当然更谈不上欣喜,他神情更似了然,眉间的八字纹已然平整,他用着接近于幸灾乐祸的语气,意犹叹息地对奚玉说:“这样,那只好麻烦奚先生当面把这画给毁了,免得让这件赝品留在市场骗人。”
      奚玉轻叹口气,转而他刚才的斯文彬彬也便像一口气这么短,在他的一声嗤笑声里被打碎了,“章先生,我时间宝贵,恐怕不能奉陪着兜圈子了。”
      “你什么意思?这不是老宅的规矩?你难道、”
      “章先生,”奚玉又重重地叫了他一声,“我说了,我没时间陪你绕圈子。”
      “可这明明是假货!”
      章青河猛地向前一步,大有亲自将画撕毁的架势。
      “谁说这是假的了?”奚玉慢条斯理地将台前灯拧得更亮,他双手撑在桌上,上半身迎上章青河的咄咄逼人,说出来的话依旧是和和气气的好听,“章先生从始至终,不就是为了让我承认,这幅画是幅假画吗?可是,我又有哪一句话,说了这幅画是一幅假画?”
      “你、”章青河沉着声,迅速地回忆了一遍奚玉说的话,“不是说,它不是真迹?”
      “是啊,它不是真迹。”奚玉好整以暇地应道,他垂下眼皮,面带快活,“可它也不是赝品。”
      “不是真迹又不是赝品,难道苏轼还画了第二幅不成?”
      “章先生,你怕是一开始就清楚得很,这件《木石图》绝非真迹,因为它是我老师存世的唯一一件临摹品。”
      章青河冷笑一声,“奚先生,找借口也要找个好听的,你有什么证据来说明,这幅画是你老师所作?就算是你老师所作,这幅画流通出来那就是假画!你为你老师遮丑,这怕是说不过去吧!”
      “当然说得过去,”奚玉收起了笑,语气变得强势,”先师临摹《木石图》时,早已扬名海内外,同期作品拍卖价格在拍卖行仍有备案,当时临摹早已不为商用,而纯艺术性的临摹已经有了画家独立的艺术思维,这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的’假货‘那么简单。“
      “奚先生,若要照你所说,是林先生作品我也便认,可是你也说了,林先生没有其他作品存下来,你这信口开河,想说是谁的难道就是谁的?”
      “只要我能证明?”奚玉挑眉。
      “只要你能证明。”章青河重复。
      这下换成他好紧不慢地跟奚玉摆谱,章青河心中又蓦地生出一番耐心,他想,恐怕今天过后,老宅的名声便是就要一点一点地瓦解掉。
      局外人般的陈锋此刻才反应过来,他如同引狼入室地将章青河带进了老宅,今天之后,这丰城的文物圈子,大概也是要把他给除名在外了。
      菱格窗已经透进一层红黄色的金光,黄昏到了,外面院子的树叶倒映在屋瓦上,奚玉面容平静地看了眼窗外,再望向章青河,定定看了几秒,才忍不住笑道:“怎么我说什么你就觉得是什么,这让我都没心思玩下去了。”

      老覃将二人送出老宅时,见章青河来时带的布包不见踪影,以为这又是一个不巧遇上西北货的冤大头,他难得好心且语重心长地拍拍章青河的肩,“年轻人,振作点!进这一行就要做好跌跟头的准备!”
      一旁的陈锋张了张嘴,见章青河脸上怒气更重了几分,赶紧拉住耿直的老覃,’老先生不用送了,我们认路。“
      忙不迭地出了老宅,他也不想与章青河多说什么,毕竟今天算是被这人给连累了。他低低骂了句,“还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瞪了眼章青河,准备之后再和这人秋后算账。他心中又气又怕,可他心里明白,这谁都怪不上。
      他回想起老宅中的奚玉,他像是一直都掌握着话语权,站在高处看章青河上蹿下跳,如同看一场猴戏。
      戏外,奚先生终于含笑揭开谜底,”索性告诉你吧,先师的确临摹过《木石图》,在我学成之后便给毁了。你手中这幅,是我画的。当然,不管你怎么验怎么察,都只会和真画一模一样,因为真画是什么样的,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不过,上面题字是先师题的,这一点我得承认,书法上我不及他。“
      “你也说了,这幅画得毁,老宅的名声不是那么容易坏的,老师当年烧掉他的画时就想到了今天,只是可惜了他的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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