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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幕的已落幕。 ...

  •   丰城已经连续下了一周的雨。
      从白天到夜晚,一直落个不停,淅淅沥沥地砸在地上屋檐上,不够干脆,像野猫儿窝在晚上才敢出来走动的胆量,四处摇散。挨家挨户都烦透了这场雨,本该是旅游旺季,街上却看不到多少人,大家都缩在屋里,时不时朝窗外一望,远处乌黝黝的高山遮天蔽日,露出的天色似暮霭沉沉,已经许久没有放晴过了。
      山门下坐65路车,在山的包裹里绕着城从东到西开小半个钟头,刚刚好停在市博物馆广场对面,乘客本就不多,司机师傅几乎不作停留地关上车后门,关门的缝隙却被拦了下来。
      “师傅,等等。”
      车门又开了,直柄黑伞的伞尖这才收回。棠晰快步下车,撑开伞,走入雨中。
      博物馆的保安已经眼熟台阶上走来的女人,隔着十来米见是她,不见生地朝她笑笑,棠晰走过去,收了伞,放在一边的置伞架上。
      走进大厅,服务台上方的钟显示已经三点半了,棠晰先是去储物柜里放了包,才姗姗往服务台走。
      “棠小姐,你来了。”服务台的工作人员方敏,棠晰也已经认得她了,是个热情嘴甜的姑娘。她每次来借讲解器,几乎都是方敏在值班。
      方敏麻利地从架子上取下讲解器,帮她调好音频递给她,“最近一直下雨,博物馆都没什么人来参观,好不容易今天有个讲座,棠小姐你要是早来一个钟头也就赶上了,不然天天看那几个展厅多枯燥。”
      棠晰侧头看了一眼,大厅里的确空空荡荡,她不以为然地笑笑,“看来我是来晚了,人家讲座都结束了。”话音将落,有几个人从大厅东面的一道门里出来,又陆陆续续的,略略看去数十个人从里走出。棠晰捻起服务台上的宣传单,问道:“这什么讲座?早之前好像也没听说。我看这宣传单上也没提。”
      “当然没提,”方敏接上她的疑惑,“临时安排的,就是为了避免人太多。”她冲那边望了望,声音低了下去,“棠小姐你可能不知道,这玩古董的研究文物的,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要是真的有人压他们一头,又恨不得把家里的瓶瓶罐罐都抱来,让人家挨个挨个开光。这不,大家都赶着来开光了吗?”
      听到这话,棠晰像是若有所思,目光缓缓掠过那群人,他们三五几个,或踱或停,切切低语,竟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像是还有什么心愿没达成,又像是在心照不宣地暗自较量,否则,他们的等待应该有着谦恭的安静。她忽然觉得这一行的投机一直都是这么明目张胆,大家习惯了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可心思藏得再深,其实都是浮在水面上,蝇营狗苟,为名为利。
      她像是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致,只是和方敏对了下眼神,让自己看上去已然心领神会。有人朝这边走来,她低眼用手腕上的橡皮筋把头发扎起,挂上讲解器,顺势离开了方敏的注意力范围。

      “这件兽面纹铜方座簋,1977年西周墓出土,为盛食器。这件铜方座簋,铸做精美,纹饰清晰,以高浮雕和浅浮雕为主要手法,将器身和方座上的兽面纹清晰生动地表现出来。”
      空空荡荡的青铜器馆,只有低沉沉的男声讲解萦绕。接连的雨天,让博物馆也冷清起来。见四处无人,棠晰取下耳机,随意挂在脖子上,她弯下腰盯着面前的兽面纹铜方座簋出神。
      她其实不太喜欢青铜器,觉得笨笨的,不好看。棠晰喜欢看上去钟灵毓秀的景色,事物,以及人。
      棠晰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站起身,准备换一处看,然而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她看去,离得不远的一米之外,纵横的展柜之间,手腕上搭着轻薄西装外套的男人安安静地看过来,在暗淡的温凉的光影里,他隐隐微笑,向她颔首。

      结束完讲座出来,奚玉就看到了那个女人,隔着十来米,只看得着小半张侧脸,浓密乌青的头发被她扎起。她手里拿着讲解器,走向青铜器馆。越过嘈杂的人群看见她,讲座带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奚玉笑展眉眼,他走向服务台,告诉方敏,“下午青铜器馆的讲解我替了,还有两分钟,去关掉广播。”
      奚玉顺手捎了块讲解员的胸牌戴上,走进青铜器展厅,果然看到了她,半弯着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眼前的兽面纹铜方座簋。他也不去惊扰她,就在原地站着。
      他和这些文物打了半辈子交道,虽兴致乏乏,却也是习惯了。难得,他如今来了兴致。
      看到她注意到了自己,她的眼神没有藏住,袒露出好奇,奚玉从容,轻松地自嘲,打破了一室的寂静,“还想着最近馆里人少,换班到今天讲解的话,说不定会没人来。”他指了指胸牌,彬彬有礼地邀约,“不赶时间的话,能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吗?”

      棠晰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耐心,在博物馆中听一个人为她讲解一下午。其间她走神了好几次,就算耳边的声音再动听,她也不由得神思飘游。她想这样的一个下午是她自成年以来第一次如此地浪费时间,可她却没感到半点焦虑,反而蓦然生出一种接近于肆意进食所获得的畅快。
      身边算得上全然陌生的男人讲了些什么,她断断续续只记得一些枯燥的历史名词,连贯的内容像是蒸发了,她只听到他的嗓音,牵引着她的思绪在无风的室内,又如同将其溺在温水里,让她主动去想起过去的一些吉光片羽。
      最后手机震动响起,她下意识有些惊乍,“呀”了一声,低头分辨是谁的手机。
      “快接吧,你的电话。”他提醒。
      她“哦”了声,在手忙脚乱与心猿意马之间,竟还注意到讲解的男人眼角闪过笑影,看她抬眼望,又随即在满室的暗淡光色中,变得灼灼清明。
      电话接通,那头三言两语讲完,她说自己现在有事要走。
      “好。”
      面前的人倒也没有因讲解被打断的半点不愉快,心照不宣地默认她有急事,将她送到展厅门口。

      棠晰取了伞,走下了楼梯,才忽地想起,竟真的听他讲完了整个展厅的青铜器。

      手机再次震动,有消息进来,救援队的林教头在催她赶紧到。今天的培训名单里本来没有她,结果队里的张弛临时被单位叫走了,只能和她调换培训的时间。
      她站在广场街边处回头看细雨中的博物馆,她已经熟悉了这个地方,这个在异乡她反复来去的地方。

      第二天下班,报社编辑部新进的同事请大家吃饭,棠晰婉言推掉了,说已经和朋友约了局。
      等她走后,其他人才咬起耳朵,“她来了一年多了,又不是本地人,哪来什么朋友?”
      “嘿,你知道啥,人家说朋友你就信,万一是男朋友呢!”
      总编刚也下班走了,办公室里说话没了顾忌,“别看人家长得也就耐看,撑其量算个小美女,你们是不知道,去年夏天有次下班我见她在卫生间换了衣服出来,那腰是腰,腿是腿,不含糊的地方愣是一点也不含糊,真不知道在哪练的!”
      “我见她下班都走那条路,也没见有什么人接过她。”
      棠晰邻桌的佟姚不耐烦听了,朝众人挥挥手,“管那么多干嘛,谁没点家长里短的破事?下班了下班了!”

      丰城统共就四个区,城东和兴光将市中心各划走一半,棠晰原本租在城东区,离单位也近,走路快的话就十多分钟。半年前换到这兴光区的房子,每天下班走个半个钟头,再搭十来分钟的公交,索性还算是住在市区里。
      小区是老小区,楼下就是市集,下午回家还能见到蔬菜瓜果的摆摊。
      菜店的老板娘见她下班回来,笑着把给她留的菜递过去,棠晰习惯给现金,她数出钱,放到摊上,”麻烦再给我个锅盔。”
      “芝麻馅儿的还是肉的?”
      棠晰笑:“肉的。”
      老板娘麻利地给她打包装好,碎碎念着:“就是嘛,你看你个小姑娘,天天净吃一大堆蔬菜呀水果呀,营养哪跟得上咯?”
      棠晰听了也只是笑,“不年轻了,过了这个冬天,就二十六了。”
      她提着菜慢慢往小区走,身后还听得见老板娘在跟她老公抱怨猪肉贩子今天涨了价,一个四五线城市,猪肉价格都快二十一斤了。

      她一个人弄饭吃总是很利索,通常都是一荤一素,荤的菜里都会搭着素菜。她想起更年轻那会儿对肉有着无尽的热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学会了忌口,或许是自从迈进二十五的年头。她好像很久已经没有在吃这上面注意过了。
      又扒了几口饭,她收拾完桌子,把碗洗了,回到房间,把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拿出来,坐在桌边翻看。
      本子用了好几年,从大学毕业那会儿就开始用了,她不断地在里面写写画画,剪贴各种消息。棠晰想,她算是个一心一意的人,就像这本子,从头到尾,也只用来记录过一件事。
      鼓鼓囊囊的页间撑起了整个本子的体积,前面的剪贴的报纸已经泛了黄,但还是看得清晰上面的字,那是2015年的一则新闻,版面不大,却足够吸引人视线:“偷梁换柱:假国宝亮相苏富比?”
      她的目光却只是掠过这张剪报,落到这幅剪贴报下面的一排手写字上。那是她刚从新闻学院很毕业出来,尚且意气风发,最崇尚的一段话;

      在这个信息爆炸,乱象丛生的时代,我们庆幸的是仍有媒体,讲常识,致良知,树风气,仍有记者不屈从于压力与金钱,记录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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