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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回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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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我方听罢女师讲学,回到房中搬了张椅子放在后园,又拿起做好的朱羽的裙子打算在裙摆上添两株芍药。虽然朱羽的裙子穿不到半月裙摆就会被什么勾个洞,用她的话说,绣上东西也是糟蹋,但我总觉我有义务送一条完美的裙子给她,不管她能不能把这条裙子完美地穿下去。我坐在椅子上绣花,秋日的暖阳包围着我,几只麻省喳喳地来啃树上无花果,一切就是这样简单慵懒,让我料想不到,我和他的故事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真正开始。
听到雁儿长鸣的时候,我不小心把绣针刺进了手指,但我却同样清楚地记得,当时竟然没有感到半点痛感,我冷漠地看一眼慢慢变大的血珠,茫然而心惊肉跳地望天。
荻,就是那样轻飘飘地落在我膝上,膝上还放着刺绣,它的爪子勾乱了芍药花。这个固执个客人,我只能抚摸以示欢迎,然后就看到了它腿上的信管。我带着连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惊讶的平静心情把信管拧开,在椅子扶手上磕了两个倒出纸卷。
落难之际,痛失爱雁,失而复得,喜极不暇细思。然数日来爱雁频频飞离,今方省悟必得善心人之助。爱雁心存感念,故时时飞往,雁犹如是,吾为其主,安能不当面致谢?便以此信冒昧相请告知君之所在,望莫见责。
我想了想,回房取了笔墨,写道:
举手之劳,何用言谢?乡野鄙人,不敢劳驾。知此雁有主,吾已安心,更无他求。惟盼君常怜之,莫再相失,亦莫再任其飞来,若惊吾友,恐有疱厨之危矣!
我利落地把纸条卷成小到精致的一根塞进信管,一刻也没耽搁把它系回荻的腿,将这只扁毛使者打发走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第一次做这些事就如此熟练得惊人,好像从出生以来我就在不停地写信拆信了一样。这一点,很多年后朱羽评论说,那是因为我感应到命运悲伤绮丽的图画,将在我面前展开。但我自己回想那个时刻的心情,应是急着想要了断落雁事件的后续吧。毫无疑问,信带出之后我的心是轻松的,我无因地感到这一次是彻底的结束。
因此,三天后荻再飞回使我多少有一点惊讶和不耐,同样的午后,我荻又要踩上为朱羽重绣的裙摆之前,我利落地把它移开了。
如此悉听尊意,然吾尚有一愿:吾今安好,当可护得此雁周全,亦断不令其前往再相扰……若有一朝君再见此雁,即是吾身处险,生机微渺,盼君为其新主,莫令其孤影漂泊,陷于缯缴。
这就是第二封书信的内容,我平静地将它读完,随手揉成一团不知丢到了哪里,到如今我仍记不起那团纸究竟下场如何。我依稀记得自己回的是:
君信中所言,亦是分所当为。江湖险恶,君自珍重,勿再思量身后之事。
算是礼数到了。
想想这是非常突兀的转变,早些时每当我看见荻,就会感到无法抑制的热切的依恋感情,看 它飞走,我就会顿失所寄。然而荻带信来的这两次,我的反应可说是漠然。在断业寺外那一次,虽然它的再现令我意外惊喜,却同害怕朱羽发现的压力以及对未来的疑虑混杂一处。也许在最初的日子,我能够单纯地喜爱它,为它坚硬的翎毛,为它澄澈的小黑眼睛爱怜满溢。而如今,它却开始将我与菱湖和山园以外的世界联系起来,像一条伸向我的线,线的另一端是那个令我好奇又畏惧的江湖。
那天晚上我又跑去了断业寺。我是翻出山园的花墙离开的,因为起心要去之时已是半夜了。没有理由,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做件坏事。我翻出一条穿上最利落的粗布裤子套上,在秋夜的瑟瑟寒风中蹬着花盆架攀上墙头再跳到外面,半枯的草甸依然柔软,我笨拙地落地,“呯”地一声闷闷的。站在墙外我透过镂空花窗望望里边,好像我自由了一样,一股混杂着失落的欢喜袭上心头。
下一刻我就轻快地一路小跑,静夜里繁星兜头盖下来,空气里弥漫着秋天的味道。这种好像天地间只剩下我自己的感觉让我不自觉地越跑越快,却出奇地一点儿也觉得累。经过菱湖的时候,第一次深夜到访令我产生从未来过此地的错觉,星光下只见大片粼粼湖水,枯荷兀立,好像昭示着什么玄异未知之物,那种攫人心魄的感觉让我差点没写出一篇《菱湖月色》以传世。
我在湖边傻站了一阵,水上风来,不闻中夏的荷香,却似泛泛一股枯涩的甜味。这种悲伤的暗潮使我依恋又恐惧。一路心绪纷乱地来到断业寺前,才发现它是如此荒凉破败。朱羽睡得一向很浅,如果我扣门定能将她敲醒,但我想要把翻墙的指导方针贯彻到底,于是我绕到后寺一侧,在我印象中这里的墙面缺了一块,翻进来容易些。顺利找到这个缺口,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攀了上去,骑在墙头依稀可见远处菱湖的水光,我喘了口气掉转身体试着往下伸脚……没想到踩上了实地,怎么里面好像矮了?我一低头,就看到了一手揉眼睛一手扶着椅子的朱羽。
我吓了一跳,站在椅子上问:“你不是梦游吧?”
朱羽打个呵欠:“梦什么游,我还以为有贼,抄起椅子当武器来着……幸亏我砸下去之前多看了一眼……”
我轻快地跳下椅子,拉起她的手道:“我们去菱湖划船吧!”
……
那之后我安心度过了整个秋天,那是属于我最后的完全没有心结的美好日子。我不会忘记有一个秋夜,我划着木盆绕过一丛又一丛残荷,满天星光都在孤寂的湖水中被我搅乱。当然,我还辛苦地拖着另一只木盆,里面歪着呼呼大睡的朱羽。
这一切因荻的再次到来而结束。
虽然打开这封新的信之时我一如继往地平静,但是当我看完信的内容,我发现自己无法抑制地开始为那人的安危忧心。
数月断绝音信,君之珍重言犹在耳,然寒扬已为人所困,当初所言今成真矣。吾早年为恶,毒杀一女子夺其元功,今四方灵主为其幼妹雪恨,困吾于阵中。寒扬幼逢惨变,为至亲所弃,少年漂泊,挣扎求存,其中苦痛,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吾为世人所欺,亦以冷残报之,然无辜弱女,杀之是吾之过。余自知罪孽当还,亦不求脱阵,恨未还君恩耳。吾与君素未谋面,亦只寥寥数语相谈,然身处绝境,念待吾最坦诚者,吾可托者,惟君一人。吾恨不能还君救雁之情,更恨此世无缘与君雪夜煮酒,知己相对,悲呼!万般皆休,但盼君信守承诺,看顾此雁,全吾最后之愿。
他的字一如既往地冷峭隐忍,是女师之外我见过的最有风骨的。信的措词如此文雅,无法相信出自一个江湖人之手。只是写到末尾字迹越发潦草,可以想见他处境之险。只是我想不通他既然可以传书给我,为何不向自己的同伴求助,难道他真正决心以死赎已之罪吗?
第二天我问朱羽:“如果一个人曾经为私欲杀人,后来诚心痛悔,他能得到救赎吗?”
“嗯?”正在抄着《菩提地藏经》的朱羽眉毛一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那什么,你不知吗?”
本是随口的回答,但是听到屠刀我就联想到彭宋,于是朱羽说这话的立场就耐人寻味,这句话的可靠性也打了个折扣。
但此刻我却当真无心取笑,信那端的人,他的生死像荻的羽翼一样盘旋在我心头。
抄罢经我同朱羽入城闲逛,傍晚又在鸿雁楼听得食客谈论均天盟三盟主寒扬被灵台所擒之事。
一人叹道:“为此事均天盟都乱成了一锅粥。我有个在那边混的兄弟,忙得三日三夜没合眼了呢。”
听者道:“义气为先,且不说灭如意门这事上寒扬是首功,就凭他和厉用六年的结义之情,厉用也决不能放他不管……你说可不也奇怪,前一阵还说灵台和均天盟是合作关系,两下里你好我好,怎么说闹翻就闹翻。”
头里说话的人压低声道:“所以说女人心海底针……你看着灵台的人个个天仙般的模样,内里头那都是吃人妖怪,如何惹得?我那均天盟的兄弟说,这几天他们大盟主什么办法都想尽了,放人条件更是一让再让,可那边灵台之主就是不松手,定要寒扬为她小妹抵命呢。要抵命还不肯干脆杀了,好像是要等月圆行什么血祭,你说碜不碜得慌?”
“呀,你还是别往下说了,越说心里越毛。”
朱羽往嘴里赛个虾球,在我耳边悄声道:“这种胆量还说嘴,真是漏气……嗯,灵台的血祭是怎么一回事,碧,你一定知道。”
我放下筷子,摇头道:“我又不像你那么神棍,怎么会有兴趣向女师打听这种事情?”
“哦,”朱羽小小地失望,进而以猜测平息好奇之情,自语道:“血祭……应该和彭宋杀猪差不多……”
唉,我只好给她添上一大碗东坡肉五彩饭堵住她的嘴巴。
鉴于朱羽的贪吃我们在鸿雁楼耽了许久,导致雇不上马车的悲剧重演,正发愁一辆非常齐整的暗绿马车主动停下来,赶车的道:“两位小姐是去往山园吧?”
看他年纪轻轻黑衣劲装,一看便是江湖人,朱羽立刻进入禅定状态,也就是完全防御状态。在她惨被如意门主捏了一回之后已经发誓,以后见了江湖人马上来个自封五感装聋作哑。虽然觉得这种乌龟壳似的消极防御非常低极,但立场上我必须和朱羽同一战线,于是我也左顾右盼,一副本姑娘耳背状。
来人看我们的傻样笑了笑道:“我是康云,也是女师的学生,在山园听训之时见过碧小姐。我如今正要出城,碧小姐若打算山园我可顺路送你们。女师好吗?”
呃,原来人家是认得我的,这回出丑了,我马上回到碧小姐的角色,温柔一笑道:“原来是同窗,失礼了,南碧会代为问候女师……若有重要之事,将我二人放在菱湖边就可以了,不敢多劳烦。”
康云爽快请我们上车,道:“其实是私事。我长兄上月成婚,一直不得空回家,如今三盟主身陷险境,按理不该告假,但始终不去拜见嫂嫂又说不过去,只得自私一回。”
朱羽坐定了道:“你们三盟主是不是喜欢养鸟?”
“啊,这位姑娘不提我都忘了数日不见荻,回头我可要出去找找……姑娘怎知道三盟主爱鸟呢?”
朱羽不答他问题,只道:“不用担心,这种精乖鸟儿一向能找到肯照拂它的傻瓜。”
这话说得我心里毛毛的,荻送来最后一封信之后就没再回去,我偷偷把它在山园里养着呢。糟糕朱羽为什么盯着我看,我的脸色有没有不自然呢?
这时幸而有好同窗康云及时解围,我听他闷闷道:“不行,我少不得要出去寻荻,不然三盟主回来见不到它,不知道会有多难受。”
车厢里我看见朱羽没心没肺地微笑了,那脸上写着两层意思,第一是:还有这样死忠的闷头瓜。第二层意思更恶劣:你们三盟主都要被灵台神棍团当猪杀了,我看你就算找到那傻鸟能交给谁。
幸亏背对着我们赶车的康云感应不到,他默然的背影散发出的伤感让我觉得有必要打破沉寂,轻声道:“你们三盟主是很好的人吧?”
康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他是心气很高也很能干的人,对我们虽然苛刻,但对自己也是同样,凡事能够亲力亲为的绝不假手他人。这次从如意门回来他始终没有接手盟务
——除了凝砂来访的那次——平日里他就在白楼上不怎么下来,整日只和荻在一处,我总觉得不做事的时候他是很孤独敏感的人呢。”
是如此的吗?我听见自己心里静静的言语,然后是朱羽的声音:“康小哥可真有心。”
康云不好意思道:“哪有的事,我只是在白楼那一片做事,有些自然看在眼里。唉,看这几日大盟主的脸色,恐怕事情不是那么乐观,但愿三盟主吉人天相能平安回来吧。”
朱羽恶质地祝福道:“冲着康小哥的好心,我也但愿他能毫发无伤活蹦乱跳地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