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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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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匹快马在戈壁滩上划破黑夜飞驰而来。
官军西出过楼兰,营幕旁临月窟寒。夜晚的楼兰,比白日里多了一份飘渺朦胧的美,也更多了一份危险的气息。迢迢星河,渺渺萤火,熠熠生辉的银沙让孟言崤想起了雁门关四季的皑皑雪山,天上星河灿烂,照亮了绵延至天边的沙海,无数道沙石涌起的褶皱似水波浩渺,静谧随月光一同洒满人间。
“你真不必和我一同前去,此行必定万分凶险。”孟言崤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实在放不下心,那就在此处等我,若天亮之前我还没回来,你马上赶回边城,将这封信交给我的部下,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做。”他自觉此行凶多吉少,又想独探楼兰本是自己此行份内事务,实在不忍将赵云函牵扯更深。
前天夜间赵云函无心之语引得孟言崤大喜过望,连连询问赵云函可否将楼兰古城的地图绘制予他。赵云函听罢白眼横翻,纵使自己有千般本领万般才能,也不能在一晚上默画出一幅精确的小国舆图来。虽然不解这人为何如此激动,但纠结了半盏,最后也只得陪着孟言崤密谋半宿直到烛芯燃尽。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打马出发,日夜兼程穿过茫茫戈壁来到这楼兰古城前。
现下,目的地就在眼前,孟言崤却勒马想把人劝回去。
赵云函嫌这人一路叽歪的紧,心想你昨日求我给你画图时可不是这般姿态,现在倒嫌我是个拖油瓶了。他少年心性越想越气,不由眉毛一横道:“孟昭武是觉得在下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这话顿时让孟言崤一个头有两个大:“这本是我雁门关份内事,你……”
“莫非孟昭武前些日子对那位阳关小将军说我已入雁门关的话竟是胡话?还是‘一言九鼎’的孟昭武现在打算反悔不成?若真如此,我现在就回边城收拾东西投奔阳关守军。”赵云函撇撇嘴,又道,“何况这楼兰古城里,熟门熟路的人是我,你若独自前往,怕不是进城就要被人捉了去。”说完,又腾出眼上下打量了孟言崤半晌,看到是没看出什么所以然,只觉得这人愈发讨嫌,索性扬鞭超了孟言崤半截马身,眼不见为净。
孟言崤:“……”
眼见两人越来越远的距离,孟言崤无奈,只得打马跟上。
他们在楼兰古城墙西南侧城墙豁口的不远处拴了马,百年风沙磨平了墙砖棱角,赵云函站在城墙下抬头,总觉得这墙随时要塌,只有春夜风声绕在他耳边诉说着这颗昔日丝路明珠的富饶强大。二人皆着一身黑衣劲装,孟言崤解下腰间攀墙绳索,对准城墙上的射箭口,发力将铁扣甩上切口处,拉了拉确认牢靠后,比了个手势让赵云函先上。待赵云函灵活的身影消失在城墙上方阴影处时,孟言崤回头瞥了眼远方荒凉无人的戈壁滩,转身也攀上了楼兰的古城墙。
古楼兰国已经亡了两百多年,这古城饱经风吹雨打,也成了远近闻名的鬼城。几年前来了批宰相林国宗手下的神武军,鸠占鹊巢几番打扫,旧日丝路上闻名遐迩的楼兰国,倒成了他们不知干些什么见不得人勾当的地盘。
正值入夜,孟言崤与赵云函下了城墙躲着星光,一路踩着阴影潜入了古城深处。路上遇到了几队值夜的神武兵,皆被赵云函带着孟言崤不动声色地躲开。
孟言崤心下对赵云函更为赞赏,直道秦谒没看走眼,此子将来必是一员良将。
两人一路长驱直入,行至古城西侧的补给堡楼时,孟言崤叫住了赵云函。
“如此漫无目的犹如大海捞针,我上楼探查视野,楼下暂交给你,若是听见我的信号,自行逃脱不要管我。”说罢,他顺着堡楼外侧石桩,轻身腾挪,几下攀上了三米高的石楼。
险情发生的猝不及防。
刚在楼顶站稳的孟言崤只觉背后一阵阴风,他猛然侧身疾退,依然没有避过对方形似鬼魅的胡刀,铮亮的刀刃划过孟言崤的腹侧,瞬间见红。孟言崤心思缜密,几招来回见此人身法路数皆不像神武军中人,倒有些像北地的突厥刺客。
胡刀威力惊人,刀风似刃,对方来势汹汹,招招狠毒致命,孟言崤被开先手,迫不得已抓出腰侧短剑勉强抵挡。但刀是百兵之帅,秀气短剑怎能抵挡的住,加上突厥人攻势十分凶猛,几番近身都想震了孟言崤的剑,杀人灭口之心昭然若揭。孟言崤方才所受腰伤愈发严重,几招下来,颓势渐显。对方似也怕惊动这城内的神武守军,招式虽大开大阖却无声无息,只求一击毙命。
千钧一发之际,孟言崤的余光瞟到东南方的屋檐出正摆着一口土陶瓦罐,当即快速收招,左臂迅速发力掷出袖剑打碎瓦罐。
“砰——”的一声脆响,瓦罐炸裂的声音回荡在原本悄无声息的黑夜之中。突厥刺客听见响声分了神,孟言崤见机强忍着腹部的疼痛,一记剑风直扑对面咽口,强行从突厥刺客手上抢回主动。
赵云函正百无聊赖地在土楼下的背阴处等待孟言崤,自是不知道楼顶的惊心动魄,直到听见了楼顶瓦罐碎裂的声响,内心方道不好。
原本黑灯瞎火的古城中瞬间灯火通明,远处火把成簇汇成一条大河朝这里奔涌而来。他也顾不得孟言崤上去前的再三叮嘱,借着月光三下五除二地爬上屋顶。
迎面便是刀光一闪,赵云函避无可避,脑中一片空白。瞳孔骤缩却见着一个人影闪身挡在自己面前,孟言崤右臂发力强行接下那突厥刺客对赵云函的致命一击,虎口瞬间被震裂,短剑脱手而出。突厥刺客见机会瞬失,虽懊恼万分,也只能强行遁走,一个翻身融入黑夜之中。
赵云函自孟言崤剑脱手时便回了魂,见突厥刺客遁形后,他迅速扫视一番孟言崤的伤口,当机立断撕下外衣罩衫给孟言崤先做了简单包扎,而后架着脸色愈发苍白的孟言崤,也一头扎进了黑夜里。
——
三更天,夜色如墨。
纵使再熟门熟路,赵云函带着孟言崤出城途中也不免遇到了几波被惊动的追兵。赵云函怕孟言崤伤口恶化,力求速战速决,孟言崤初见到赵云函当年独战群匪的枪法,心下不由大为感叹,此情此景,自己可不若是第二个蔡妍。
正“英雄救美”的“小英雄”顿时背后一寒,只觉自己似乎掉了什么坑里再也出不来了。
等到击退了第三波遭遇追兵,受伤后一路无言的孟言崤忽然开口道:“你不好奇,我为何要独自来这楼兰古城?”他腹部与右臂的伤口不断渗血,失血过多让他说起话来有些断断续续,中气不足。
“我好奇你就会告诉我?”赵云函反问。
“那倒不会。”孟言崤实话实说。
“你看,”赵云函叹了口气,一边架着孟言崤七拐八绕甩开追兵一边说,“你们这些人都这样,秦谒师父也是,你也是。省点力气少说几句,再忍忍,我们就快到了。”
星光披了他们满身,孟言崤盯着赵云函被仿佛被刀削过的额头与侧脸,汗水混着鲜血从赵云函的发间出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再落入领口。他侧头思索了半刻,然后郑重的开口道:
“我其实还有一个身份,绰号‘笑阎王’的玄机卫副统领。”
赵云函“嗯”了一声不再作答。
“你似乎并不惊讶。”惊讶的反倒是孟言崤。
“边城匪患闹了这么多年,除了偶能抽出手的玉门关与阳关守军,朝廷倒从未问过这片边城荒漠里的事,忽然千里迢迢从雁门关来了队人,想来定是没安什么好心。”
“哈,”孟言崤出气多进气少地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赵云函的聪慧还是在笑那句没安好心,原来前几日堂上那“旅途辛苦”看似体贴,实则把自己从头到脚嘲讽了遍。
他眯眯眼也不恼,饶有兴致地继续开口娓娓道:“玄机卫直属当今圣人,其下人员隐入三教九流,比如你大哥我明面上是雁门关守军校尉,私底下杀人越货的勾当干的可不比大理司卷宗上罪大恶极的重犯少……”
“你是谁大哥?我可没你这个便宜大哥。”赵云函凝眉瞥了孟言崤一眼道,“你再说下去,我看你最后的那点进气也不够你撑到我给你重新包扎。”他依旧不表态度,只是堵了挂在自己身上的伤患嘴好让人老老实实保存体力,长夜里只有他炯亮的眼睛小心探究着任何可能潜伏的危险。
“你现在知道了我这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的秘密,不怕我杀你灭口?”孟言崤不惧冷眼继续调笑道。
“看见这把匕首了吗?”赵云函从袖口摸出一把短匕在孟言崤眼前晃了晃问。
孟言崤不明所以,只得老实答道:“是把好匕首。”
赵云函似乎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他抬手把短匕递到挽着孟言崤那只手边,“啪——”一下折断了这把刚被称赞短“好匕首”。
“你要杀谁灭口?”他又问。
孟言崤识趣地闭了嘴。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静谧的古城中,除了阵阵夜风哭嚎,只剩下两人交替的呼吸声。
“我们到了。”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赵云函抹了一把脸上的风沙,压着嗓子叫醒了昏昏欲睡的孟言崤。
面前的土屋平平无奇,若是远看只会以为是这大漠里千万座沙丘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土制的外墙,石砌的屋顶,似是沙漠中常见的农舍,再平常不过。
二人跌跌撞撞推开门,一股灰尘扑面而来。
“我被师父收留后时常外出练枪,一次在南戈壁躲避沙暴迷路,误打误撞发现了此处,见久无人居,便粗略打扫标了记号用以歇脚。”说完,赵云函小心将孟言崤放在门口石阶上,取了门边的毛毡盖在孟言崤身上,自己复又捂着口鼻,去室内忙活了。
屋内“叮咛哐啷”声不绝于耳,孟言崤好奇转头,只见赵云函在案上一阵翻箱倒柜,摸出了一个土陶制的碗,接着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几味药材悉数嚼碎倒入案上的陶碗里,捣鼓了半天,赵云函把药碗递到孟言崤嘴边,末了,言简意赅道:“喝了。”
孟言崤:“……”我觉得你像是在逼我喝鸠酒而不是喝药。他接过闻了闻,而后迅速把药碗放回到手边石阶上。我倒宁愿喝毒药,孟言崤心中叫苦不迭。
赵云函心想是这人约莫忌苦,便又从怀里摸出颗山楂糖扔给孟言崤,孟言崤笑着接去便又没了下文,赵云函这回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了,他瞪着眼前不愿喝药的“伤患”,似乎要把对方身上戳出两个洞来。孟言崤也不与赵云函道明自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笑笑问:“赵云函,你去过长安吗?”
这没头没尾的一问把赵云函问住,他怔了怔答道:“早年曾有路过。”
“那便巧了,早年我也曾随家父路过长安。”说着,孟言崤不由在腿上轻轻打起拍子,他睫毛低垂,似是若有所思,“那时恰逢三月三上巳节,曲水流觞,人面桃花盛绽相映,好不热闹。我的弟弟孟玳自小便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我们自小在瓜州戈壁滩上长大,初见长安春日倾都祓禊的上巳盛景不免新奇,当日玳弟恳求家父许久,终是如愿以偿,在长安过了一个上巳节。现在想来,依然觉得有趣万分。”
“后来呢?”赵云函问。
“次年,他们都死在了林芝城。”
赵云函神色陡然一变。林芝城,扼住吐蕃与大魏关隘要道的林芝城。六年前林芝城一战,是大魏与吐蕃边境大大小小无数次战役中的一场,也是最为重要、惨烈的一场。虽然结局是魏军艰难取胜拿下易守难攻的林芝城,但边境暴怒的狂风也把空气中的血腥味一路向东吹到了大魏的每一寸土地与子民心上。
“抱歉……”赵云函默然。
“无妨,而后机缘巧合我有幸得到薛统领赏识,被招入玄机卫,后来又随他一同去了雁门关戍边。”孟言崤轻描淡写地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臂甲,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复而他又似是记起了什么,抬眼看向赵云函。大漠的夜空灿若星河,眼前温暖明亮的篝火,皆印入他深若寒潭的漆黑眼眸中,“你看这盛世长安,就如同上巳的桃花朵朵,你我皆是花下客,画中人。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但这盛世之下,又有几人能够知道,千岩烽火连沧海,烧尽多少将军白骨?我们这些边关刀口舔血手握万千杀孽的人,为了什么?也许只是为了将来还能再回长安,再看一次上巳节的桃花罢了。”
赵云函不再接话。
少时父母讲述的故事此刻忽又了然于赵云函的胸中,昔日长平骠骑,薄伐猃允,多少少年儿郎为之神往。现今依然如屡薄冰的盛世王朝,西北匈奴回归,西南吐蕃虎视眈眈,北方的突厥与回纥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即便不为万民敬仰,大丈夫也当有颗饮马翰海,封狼居胥的赤诚之心。
从赵云函吃遍百家饭开始,每日活下去便花去了少年人的全部心思,吃饱穿暖都已是奢望,哪还有心思想些其他。多年前见到长安西市的繁华熙攘,少年人心中的热血再度被点燃,再到被秦谒好心收留,漂泊的浮萍又在这绵延荒漠中扎了根。
孟言崤的话唤醒了赵云函心中沉睡已久的情绪。
赵云函曾见过玉门关外的日出,碧蓝的苍穹在那一瞬间被火红烧亮,北斗星辰、关山明月皆黯然失色,天地霎时间被旭日支配,直至驱散晨雾,其道万丈光芒;也曾见过日出时烽火临空,鼓角声悲壮,城彼朔方,千骑奔袭西出玉门关,朦胧的日光映在成簇铮亮的长刀上,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篝火是暖的,摇曳在沉默的两人中;风是冷的,沉荡涤在这宛如鬼魅的戈壁滩上。
孟言崤解下身上的毛毡从石阶上站了起来,摆着伤臂将短剑奋力插进赵云面前的沙砾地里。
忽而他转身面对赵云函厉声道:“赵云函,我且问你,八尺男儿立于世,当如何?”
赵云函先是一怔,随即答道:“当报效家国!”
“赵云函,我再问你,你可愿入我玄机卫!”
赵云函没有回答,他看着红日从孟言崤背后缓缓升起,红光打在孟言崤直挺挺的背上,双眸相对,赵云函一字一句道:
“执戟可往!”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蔡妍被院子里一阵嘈杂惊醒,以为是遭了贼,不想抄了武器开门便见到衣衫褴褛的孟赵二人。他们的鬓发散乱,黄沙掺进了他们的头发里,赵云函的发髻还被削去了一截,往日一身整洁的白衣像麻布口袋般挂在身上;孟言崤的嘴唇干得发紫,腹部伤口深可见骨,右手粗糙的包扎也已经渗出血来,灰头土脸的两人仅有两双炯炯的眸子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待她烧好热水,却发现二人早已和着一身不成衣服的衣服,摊在榻上睡死过去。
确认二个不省心的人并无大碍后,蔡妍给他们盖上被子,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房门。
次日日上三竿,蔡妍见赵云函房门依旧紧闭心下奇怪,敲门半晌不得回应,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便推门而入。
屋内空无一人,赵云函的床铺早已整齐叠好,不远处的案上方方正正地摆着一方檀木盒子,蔡妍打开,一封信正安静的躺在盒底。
蔡妍把信取了出来,对着屋外大好春光,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轻笑一声,又塞了檀木盒子里。
信上只写了三个字。
雁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