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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九章(完结) ...

  •   八一三,日本帝国主义刻意制造事端,向中国提出无理要求遭拒后,开始大规模进攻上海。
      战争总是在周天赐意想不到的时刻来临,他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又造成他和鲍望春的分离。
      所以他珍惜两人在一起的一分一秒,尽管鲍望春常常会突然就找不到人。
      “你整天究竟在忙些什么?哦,你知道吗,姓齐的在你走后就升官了,现在多半正带几个兵在打日本鬼子。”
      “我知道。”鲍望春忙着手里的东西,点头道:“这小子终于算是做对了一件事。我现在也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不管身在哪里都没关系,只要自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那你找到你想要的了吗?这话周天赐没有问出口。他走到鲍望春身边问道:
      “你在写什么?”
      “我在起草一个号召令,我们想号召上海市的广大市民都团结起来,捐款捐物,为战事做点后备支援。”说完鲍望春抬起头来,不怀好意的朝着周天赐笑,“你周大老板是不是也应该有点表示?”
      “好啊,虽然不懂这些,钱还是拿得出来。”周天赐答应。
      鲍望春放下笔,道:“你不是不懂,你只是不想让你自己去了解它。天赐,其实你这是在逃避。”
      “逃避?打仗是国家的事,我只是个商人,没有理由去了解它。船行都搞得我焦头烂额,我哪有精力去管其他的事。”周天赐拨了拨窗帘,想望出去,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只是。”鲍望春犹豫了一下,话没有说出来,他转移了话题,笑道:“那就请周大老板尽快的把资金到位。”
      “遵命。”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一个人从门边走了进来,看到鲍望春立刻欣喜的道:“二少爷你果然回来了。”
      鲍望春吃惊的站起来,“张管家?”
      “二少爷,老爷子不行了,我求你回去看看吧。”
      “……是老爷子要你来的?”
      “不是。”张管家摇摇头,又赶快补充道,“我知道老爷子一定很想见你的,二少爷,跟我回去见老爷子最后一面吧,我也老了,我懂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他嘴里犟着,心里可想着要自己的儿女在床边送终啊,二少爷……”
      “望春,去吧。”周天赐私下里握住了他的手。
      鲍望春点头,还没等张管家开口,就早已奔出门去,留下张管家傻愣在那里。
      周天赐朝他努努嘴,“快跟上去吧。”
      守着空了的房屋,周天赐在桌子前站着,磨了墨,铺开宣纸,想在纸上写些什么,却始终下不了手。
      这样的场景,他还是不能去的。
      府里的人见鲍望春赶来,也不敢拦,反而让开路让他过去。
      推开房门,医生与几个老家人都在,看见鲍望春连忙呼他进屋,到老头子床边侯着。
      “望春啊,你总算是来了,差点你爹可就无儿送终了。”
      “好好好,来了就好,赶快过去看看你爹。”
      “老爷子,老爷子,你看看,谁来了。”
      耳边的呼唤声让老头子勉强睁开眼睛,他见到鲍望春,眼睛忽然一亮,唤了一声“儿。”可是转眼间就爆怒起来,“你,你,你……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鲍望春在床边跪着虽然听到这话还是忍住了没走。
      “你跪在这做什么,我鲍某现在无儿无女,不需要一个外人来给我送终。是不是,咳,咳,是不是我要死了你们都造反了?还不快把他给我赶出去。”
      “我不会走的。”
      “好,你不走,你不走那你就一辈子也别走,要不然现在就给我滚出去。”老头子咳嗽不已,费力的将话讲完,果不其然的看见鲍望春怔了一下。
      知子莫若父,这是咱中国的一句老话,望春啊望春,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我也不承望你答应什么。
      “爹,不要再说话了。”握紧了老爷子的手,鲍望春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用上。
      “不要,叫,我爹……不要……”老头子眼睛微闭,嘴里的话已经开始模糊不清。
      “爹……爹……”鲍望春连忙拼命的在他耳边叫着,希望他能再睁开眼来,“爹不要睡啊,爹,醒啊,不要睡,爹。”
      猛然间,老头子真的又睁开了眼睛,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摆脱掉鲍望春的手,狠狠的道,说话声音中气十足:
      “我一生就只有一个儿子,叫鲍枝东,可惜他死得早,害我无子披麻带孝送终哪。”
      “老爷子怎么到这种时候了脾气这么倔。”张管家偷偷的在一旁抹着眼泪。
      话一说罢,老头子浑身颤抖,猛然的头就向后倒去,整个人瘫倒在床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爹,爹,爹!”鲍望春扑了上去,俯在他身边,“爹,爹,爹。”
      忽然间又听得老头子嘴唇微动,喃喃的念叨着什么,鲍望春将耳朵凑了他嘴边,
      “儿,儿,子,望……望……春,走吧,走吧,不留,留你了……”
      老头子断了呼吸。
      “爹!”
      老头子的葬礼上,月门各大堂主以他与老头子早已断了父子关系为由,说是听从老头子的遗言,拒绝让他踏入月门、宅院一步,甚至不准他到葬礼上来披麻带孝。
      而月门的新权力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迅速诞生。
      直到老头子下葬,鲍望春才得已接近。
      他在老头子坟上跪了七天。
      “二少爷,你别怪我,我也做不了主。”张管家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垂泪道。
      鲍望春没有说话,他长久的盯着老头子的墓碑,墓碑的下面孤零零刻着子,鲍枝东。
      他没有怪任何人。
      他明白老头子的良苦用心,他明白老头子是不想用月门绑住他。
      知子莫若父,这句话又涌上心头。
      而他,也许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的父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一双手放在鲍望春的肩膀上,然后一个人在鲍望春旁边跪了下来。
      周天赐没有说什么,只是恭恭敬敬的在老头子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你先走吧。”
      “好。”周天赐答应,站起身,独自走了。

      战况似乎更加的激烈了,到处都是挑着行囊,牵儿带女的百姓,他们又匆匆的赶往下一个似乎会安全一点的地方。
      不断的流离,不断的流浪。
      弹火在耳边呼啸,周天赐也决定赶回广州去。
      鲍望春却不愿意走,“我想留下来。”
      “不行,你一定得跟我走。”
      “我答应你,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不行。”
      “周天赐,我的事不需要你来管,你答应过我,不会插手我的事。”
      “望春,看来我想任性一次都不行。”周天赐苦笑,下一秒将鲍望春抱进怀里,“我一定会活着的,所以,你也要活着来见我。”
      “好。”鲍望春微微皱起眉头,点头,随即推开了周天赐,“我先走了,你赶快回广州去。”
      周天赐答应,看着鲍望春转身,离开,忽然,他又看见鲍望春停了下来,他缓慢的回过头道:
      “天赐,或许,你不要等我了。”
      “我等你。”周天赐微笑着,说出了答复。
      周天赐没有马上离开,他去找了朱谦。
      朱谦却不愿意回广州。
      他没有说为什么,只是一个劲的抱着周天赐,让他保重。
      等周天赐走后,他去找了杜月笙。
      他将手里的文件交给了杜月笙,“你很遵守约定这几年没有找赐官的麻烦,我手上的房产都在这里,你拿去吧。”
      杜月笙接过那文件,他早知道只要操控了这些年轻人的弱点就能控制他们,只是在他内心还是不禁触动,这世上真的还有人能为了所谓的情谊,放弃一切。
      朱谦看着他冷笑,“你听见你耳边的声音了吗?他们都在笑你,笑你有什么?你有了这一切又如何,你听见日本人的大炮的声音了吗?它会将这里的一切都摧毁,那时候,你又剩下什么?你又剩下什么?哈哈哈哈哈……”
      朱谦大笑着出了门。

      几个月后,周天赐收到了朱谦杀死白黛琳后,跳楼自杀的消息。
      来人说,他死的时候虽然血肉模糊,可仍分辨得出他脸上是笑着的,他的手里握着一张被血染红的旧照片,和一架纸叠的飞机。
      周天赐沉默的在房间里坐了三天,不吃不喝,直到第四天才走出房门。
      而他也变得爱独自一个人发呆,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战争无情的延续着,一直烧到了广州,这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
      恐惧笼罩了周天赐生长的土地,惊慌已让一些人失去了往日的乐趣,不断的迁徙又开始上演。
      原本清净的空气里,突然传来一声炸雷,这时周天赐正在书房里算着帐目,何双喜慌张的跑了进来,“日本人,日本人快要打来了,外边有人看见空中有好几架飞机,刚刚那声音,好象是炸弹,怎么办,天赐,承祖,承祖……”
      周承祖去了学堂还没有回来。一听到这个消息周天赐也急了,他安抚着何双喜,让她呆在家里哪里也别去,独自一个人跑出门去,去学堂接周承祖。
      开车离学堂那越近,烟尘就越大,刺激性的气息不断的蹿进鼻子里,让人难受不已,几欲想吐。
      哭声不断,不断有人从前方奔来跑向周天赐的来路,人越来越多,车根本没法开,周天赐下了车,干脆用跑的过去。
      烟尘越来越大,他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挥舞手臂,好让自己能看见远一点的地方,人接二连三的撞上他,他跌倒了好几次,还是朝前方跑去。
      等走近了学校,才发现被轰炸的地点就是学校附近,周天赐脑子一蒙,和许多赶着来找自己孩子的人飞奔进校园,一边不断咳嗽着一边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
      治安警察很快的赶来了,催促着在场的人赶快离开现场,谁也不能保证日机的下一颗炸弹会再次投在这里。
      只是大部分人还是不愿走,拼命的带着哭腔喊叫着自己孩子的名字。
      校园内的建筑物,教室,办公室都被炸毁,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在下面,警察开始清理废墟,查找是否有生存下来的人。
      “承祖。”
      “承祖。”
      周天赐心乱如麻的呼唤终于换来了回应,周承祖跑了出来,直扑进周天赐的怀里。
      “爸爸。”
      不少幸免于难的孩子都跑了出来。
      细问之下才知道老师看见有日机在空中盘旋就坐紧急疏散,带着学生逃了出来,可惜的是,仍旧有未逃出师生。
      尸体一具具的被抬出来,平放在地上,周承祖吓得不清,周天赐捂住了他的眼睛,却捂不住自己的惊颤 ,他扶着墙吐了出来。
      “走,我们回家。”将周承祖抱起来,突然间就觉得这小子重了不少。
      回到家后,何双喜悬着的心才放下,周承祖则在她怀里哭得累了睡着了。何双喜一边轻轻的拍着怀里的孩子,一边听玉卿姨和周天赐讨论着接下来该做的事情。
      “天赐,我们去香港躲一阵吧。”
      “这事,我不想离开,这仗一时也还打不到广州,船行也还有几艘船在外面,如果没有处理好这里的事,将来对船行不好,最近你们都不要出去了,去将妈妈接回来。”
      “说的也是,马上就让人去接了姐姐回来。”伍玉卿点头。
      战事吃紧,广州城内几乎每天都有日机轰炸,城内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乘船离开广州,奔赴香港等地。
      每一日,周天赐站在广运航的办公室内,都可以看到窗外不远处的码头上,挤满了人,大小船只载着人,逃离而去,不少人掉落进水了,包袱、皮箱漂浮在水上,也没有再顾得上去拣拾。
      大规模的演说,游行,捐款经常都会在广州的街道出现,周天赐每一次经过,总是将车帘子拉下,他不想去看,去了解,广州城,这个他生长的地方是否会变得与其他的国土一样。
      他只要守着周家的船行就好了,仅仅如此。
      可是当他连周家船行也守不住的时候,他会变得如何?
      今天下午,一个老熟人找他,赵全昌。
      当着周天赐的面,赵全昌咬着烟,笑着告诉他,政府要征用周家的船只。
      “绝对不可能。”周天赐当场拒绝了,他知道,只要落在这人的手里,一切都是有去无还。
      “不可能也得可能。”赵全昌大声一吼,几个持枪的军人冲了进来,用枪对准了周天赐的脑袋。
      “我说,不可能。”周天赐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又说了一遍。
      “哼,现在就没有不可能的三个字。”赵全昌眯起了眼睛,笑道:“看在老朋友的分上,我可以给你几张船票,这可是特殊照顾了,你要知道只有坐我们的船才是最安全的。”
      “你妄想,你这简直就上抢。”周天赐怒吼。
      “我就明摆了看上你这船行了,怎么,在这乱世里你还想和我们抗?也不看看你能拿什么来对付我,人人都忙着逃命,你还是为你自己想想吧。”
      周天赐被请了出来,连同五张船票被扔在了地上。
      周天赐缓缓爬起来,缓缓的弯下腰去,将船票一张张的拣了起来。
      完全不顾身上的伤痕,他眯起眼睛在街上一瘸一拐的走起来。
      广州城的人逐渐在减少,没多久,几乎给人感觉这将会变成一座空城。
      周天赐看着从小生长的地方,他已找不到他所熟悉的东西,空荡的街道,杂乱的物品,偶尔传来的一段粤曲,又被风吹散在了空气里。
      他仰起头,想要寻找那曲子的来源,却什么也看不见,而脚下则被扔掉的布幔绊了一下。
      布幔上的茶字似乎还带有那段悠远的芬芳。
      回到家里,将事情说了一遍,然后独自进了书房。
      谁都不敢与他说话,不敢给他上药,只是安静的看着他离开,何双喜突然间就觉得,周天赐,好象老了十岁。
      那笔直的背,似乎有了一弯弧度。
      在拿到船票的第三天,鲍望春找到了周天赐。
      看到他的伤,鲍望春禁不住抱紧了他。
      “你来了,我还活着。”周天赐笑,直到觉得再也笑不出来。
      两个人人烟渐少的马路上逛着,偶尔会遇见几个哼着小曲的老人,他们迈着看似悠闲的步伐,行走在自己的家园里。
      家园,生长的土地,终究有人不愿意离开。
      拐进一条小巷子,这里渐渐有了人气,三两张桌子围了几个路人在吃东西,飘散在空中的粤曲又聚了起来。
      “好似月裏仙降凡塵,
      佢輕弄絳紗輕弄絳紗,
      莫非冷煙蔽月華,
      她雨中竟致迷途迷塗錯歸家
      系唔系呀 唔系”
      我寄寓寄寓在柳蔭下 悲風霜乞片瓦
      我非關有意有意苦追查……”
      周天赐注意到一家小戏院还开着门,花牌上写着今日演出的剧目《牡丹厅•惊梦》,他对鲍望春道,“我请你听戏。以前,我最喜欢听这一出,还会唱。”
      “好啊。”鲍望春点头。
      两人买了票进去,才发现里面竟坐了不少的人。
      戏早已开场,戏子已在台上开始唱着那场易惊的春梦。
      “如果给你这一场梦,你做不做?”周天赐压低了声音,笑着问身边的鲍望春。
      “梦,终究是梦。”鲍望春低声道。
      “也许,梦也会有成真的一天。”
      “戏,始终是戏。”鲍望春看着他道。
      “对啊,梦终究是梦,戏始终是戏。”周天赐点头,轻轻的重复一回。
      台上,
      男白:小姐呀 點解你忽然之間
      又会淚隨聲下架
      男:唉!佢泣訴多風雅悲逝水韶華
      欲仿效情花再萌芽
      男白:你是否文君新寡架
      女:我貞花未嫁
      男白:哦!你未嫁架
      女:獨處深閨未嫁架
      男:既是天仙天仙未嫁,
      咁就亦緣也福份也
      哎呀!想落又心中驚怕,
      想下又心中驚怕
      點解会相見相見在蕉澍下
      “天赐,我有事想请你帮忙。”听了一回,鲍望春开口道。
      “不管是什么事,我一定答应你。”周天赐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口中道。
      周天赐这话倒让鲍望春的心动了动,记忆里,周天赐好像从不曾如此回答过。
      “我,我想问你要张船票。”鲍望春迟疑着,说了出来。
      “好,我给你。”
      没想到周天赐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鲍望春心里忽然有些不安,解释道:“姜先生要转移去香港再乘船出国,外面查得厉害,只有国民党的船最为安全,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要找的人会在他们的船上,想来想去,只有找你帮忙。”
      “望春,你不需要向我解释,现在只要是你说的,不管什么,我都答应。”周天赐回过头来,看着鲍望春的眼睛,笑了。
      “望春,你还记不记得,时间总是这么快,已经,十年了。”
      鲍望春沉默了。
      曲终人散,人群开始聚集,散去。
      两人在过道上走着,忽然,周天赐问道:“望春,你已经找到你想要的了?”
      “恩。”迟疑一回,鲍望春还是点了点头,他看着他,道:“也许在哪里,在什么位置都不重要,血肉铸出长城长,只有明白自己想要做的事就够了,我不想再等了。”
      “那太好了。”周天赐笑了,笑得很开心。他伸出手去,很想抱一抱站在他对面的鲍望春,无奈,一个人从他们之间经过,两个人,三个人……人流不断的从他们之间经过,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周天赐只得深深望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那句话始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周天赐转身,跟着人群朝外走去,鲍望春看着人流里的周天赐,想追上去,却始终没有迈开脚步。

      码头。
      “天赐,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何双喜焦急的拉着周天赐,声音已是带了浓浓的哭腔。
      “傻丫头,我不是说还有事情处理吗,等处理完了,我就去香港找你们,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天赐,不要。”
      周天赐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她搂进了怀里,“乖乖的,好好照顾妈妈和承祖,知道吗。”
      “天赐,你一定要尽快过来。处理完事马上就过来。”
      “好。”周天赐又摸了摸她的头发,突然喊着她的名字,“双喜……”
      “什么事?”何双喜泪眼婆娑的看着他。
      周天赐替她理理前额被弄乱的头发,温柔的看着她,道,“对……”
      他没有说完,他已经说过太多的对不起,他不想再说这个词了……
      “双喜……我爱你。”在她耳边轻轻的说出这句话,他听到何双喜突然变为猛烈的哭声。她捂住嘴,泪水顺着指缝流进了手心里。
      “天赐。”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你好好照顾自己。”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他松开了她。
      “玉卿姨。”
      “天赐,你真不跟我们走?你不要做傻事。”
      “我没事的卿姨。”说完他又俯在玉卿姨的耳边,低声道:“卿姨,妈妈和双喜就交给你了,请你替我好好的照顾她们,还有,如果……双喜遇上喜欢的人,就让她好好的嫁了吧。”
      玉卿姨心里一惊,忙抬头问道,“天赐,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联系好在香港的人了,他们会去接你们的。”
      “天赐,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啊。”
      “妈,你身体不好,天冷的时候记得多加几件衣服,不然我会心疼的。”
      玉卿姨不听他说话,拉住了他的胳膊,要他说个清楚。
      “快上船了,船要开了,再不走日本人就打来了。”
      船员大声的呼喊着,这一喊,吓得周围的人赶快往船上涌去,没有票的人则被一层一层推了下来。
      警察用人墙将有票的人与其他人分开,何双喜等人被赶着上船,即使人在多,旁边呼声再大再杂,周天赐都听得清楚她们呼喊他的声音,他们喊着他的名字——
      天赐
      周天赐。
      爸爸。
      汽笛声响,轮船离岸,不少攀沿着绳索想上船的人,纷纷掉进河里,又拼了命的游回岸上,寻找着可以乘坐的其他船只。
      码头,满满的人,都在渴望着离开。
      夏天了,树都绿了,最浓烈的绿,周天赐仰头看看挂在天空中的太阳,感叹道。
      他回到那个早已空无一人的家宅,他慢慢的逛着,每一个房间都呆了一会,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答应了爸爸要好好的经营船行。
      最后,他又回到大厅里坐下,他在等,等一个人来。
      他将票给鲍望春时,曾对他说过,希望这一天他能来见他,哪怕一会也好。
      他答应过的,周天赐想。
      他在屋里坐了一夜,鲍望春仍旧是没有来。
      他会来的。周天赐告诉自己。
      又是一天。
      鲍望春始终没有出现。
      也许,我应该出去找找他。周天赐离开家门,走在大马路上。
      轰炸声近在耳边,周天赐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震聋了。
      大街小巷,不知道又从哪里涌出许多人来,他们背着行囊,牵着孩子,行色匆匆的赶往码头。
      周天赐在人群里走着,看着与自己一起生长的人们,除了焦急与恐惧,他再也无法从他们脸上看到其他的表情。
      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害怕?周天赐茫然的问自己,他摇摇头,他不知道。
      他想知道鲍望春现在在哪里,鲍望春会在哪里。
      他开始疯狂的查看着人流中每一个人的脸。
      他拉住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将他推开,然后急匆匆的向前赶着。
      他被推倒在阶梯边,他愣愣的坐在阶梯上,想要说他只是一个商人,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仅仅是一个商人,他用船行封闭了整个世界,当船行没有了,他看到了他一直不曾想过东西,也失去了所有的东西……
      人流过后,街道顿时寂静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毫无生气,周天赐仿佛可以看见太阳照在地上所腾起的热雾来。
      许久,他站起身,继续朝前走着,然后他习惯性的停下了脚步,一抬头就看见了广运航的招牌。
      大门没锁,他一推,门就开了,里面早就没了人,已是一片狼籍。
      他抬头,看向正中那面墙上,挂着的刻有广运航三字的牌匾。
      他以前听他爸爸说过,这牌匾是他们周家创立广运航的那位曾祖爷爷亲笔写的。
      “对不起,爸爸,爷爷,对不起……”他喃喃道,猛然才发现自己又说了对不起……
      站立了很久,他出去打了一盆水进来,搬过椅子,开始细心的擦拭着广运航的牌匾,连一点灰尘,一个小小的角落都不放过。
      他反反复复的擦着,直到意识又回归到了身体,他发现,月已升得高了。
      将四周的狼籍收拾好,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走到窗边,这里,可以看见码头。
      火红的火把一支接着一支,红得仿佛要把天烧个洞出来。
      每一支火把旁,都有一个人,周天赐已数不清有多少火把,多少人。
      他看着一条条船摇晃着离开,没有上船的人哭得几乎将要震动这天地。
      他们也许不仅仅是为了不能上船而哭,他们哭的还有他们即将面对的不可知的土地。哭声,惊得周天赐的心生疼。
      推开所有窗户,在办公桌前坐下,周天赐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把左轮手枪。
      合上抽屉,他开始想,想很多东西。
      鲍望春,望春,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周天赐暗笑自己,也许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总喜欢想一些消极的东西。
      他想鲍望春,想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场景,脑海里却总是冒出那样一个画面——他回过头去,看见鲍望春穿着那件白色的衬衫,在几抹绿里,站得笔直。
      如果,那时候,你能对我笑一笑,那真是太好了。
      周天赐勾起了嘴角。
      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一对小巧的姻缘锁,一把口琴。
      手指抚摩着口琴上面的字母,BWC,
      BWC……
      他又看看手里的姻缘锁,他微笑着,微笑着,突然站起,像发疯了一样将这对姻缘锁狠狠的扔了出去。
      姻缘锁碰撞在门,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静静的躺在了地上。
      周天赐无力的滑坐在椅子上,他知道,鲍望春,已经走了。
      他始终是留不住他的,
      年少时的恐惧又缠绕上他的心头,或者说,其实它们无时无刻都缠绕在他的心头。
      一夜已过,太阳升得老高。
      微风轻轻的摇曳着他窗外大树上的每一片树叶,又是绿色最为浓郁的时候了。
      沉寂的炮火突然响起,将周天赐从沉思中惊醒,他看着手中的口琴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鲍望春没有吹奏的那首曲子。
      将口琴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他不知道自己吹了多久,直到炮火声越来越近,他听见枪声,在不远处响起。
      越来越近,浓烟滚滚弥漫进了房间。
      楼下,是一阵密集的枪声。
      他听见了一个年轻的清脆的声音在枪声响起时最后的呼喊。
      楼下的大门,被踢开了,他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
      他将口琴放下,紧捏在手里,拉开抽屉,取出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在门被踢开的刹那,
      望春,
      如果还能继续爱你的话,
      我宁愿相信有来生。
      “砰……”
      窗外,绿色正浓。

      车在偏僻的小道上开着,由于特殊原因,他们必须马上转移,甚至连与熟识的人道别的时间都没有。
      鲍望春怔怔的坐在车上,眼泪突然就这么出来了。
      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他的脑袋里已蒙成一片,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人不停的向他承诺着——

      “我一定会活着的,所以,你也要活着来见我。”

      “我说过,我不会死的,所以我不会放手的,如果你想要我放手的话,好,杀了我。”

      “我哥死了。”
      “你还有我,我不会死的。”

      “放心,没……事,我不会死的。”

      “鲍望春……”
      “什么?”
      “我不会死的。”

      “鲍望春,除非我死,不然,我不会放了你的。”

      他这次没有说,没有说,鲍望春,我不会死的,这是不是代表,他,已经放开他了。
      他一直都介意的牵绊,是真的消失了。
      从今天起,他不用再想任何人,也不用再因为谁而乱了分寸,可以没有什么牵绊的去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不用再考虑谁会不会在等着他,一直等着他。
      他真的有在乎过他,为他考虑过,关心他心里在想什么?
      也许他一直都选择的是忽视,刻意的忽视,他永远直想坚定的走自己的路,从来不曾回头来看看 ,他身后的周天赐。
      现在,他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鲍望春笑了,他问自己,
      他爱他吗,爱周天赐,到底爱得有多深?
      鲍望春回答不出来。
      一旁的人不知该怎么劝慰他,却从未见一个男人会哭成这么个样子,也许正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1940年,百团大战战址附近的一个小山村。
      胜利的讯息鼓舞着每一个老百姓,他们欢天喜地的扭着秧歌在村庄的道路上庆祝着,道路的另一边,房屋后狭窄的过道,村民王老三拎着一大包东西偷偷的经过,想快些转到家里去。
      “王老三。”冷不防的,后面一只手探出来,拍了拍他的后背。
      王老三吓一跳,回过头来,见是村民李四狗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四狗双手拢在衣袖里,不怀好意的看着王老三,压低了声音问,“去拣东西了?”
      “也没啥好东西。”王老三见瞒不过李四狗,就将包袱从身后拿来出来,“没啥油水。”
      “打开我看看。”
      李老三将包袱打开,里面全是些琐碎的东西,不少东西上还染着鲜血。
      李四狗翻过照片、布条、小本子,鞋子,终于眼睛一亮,将一个东西挑了出来。
      “这可是个好东西啊,这好象是叫口琴。”
      “ 口琴?”王老三,将那口琴接到手里来左右看看,“嘿,这上面还有血,真晦气,啊呸。”
      暗红的血将琴身染了个浸透。
      “死人的东西,擦擦不就得了。”李四狗随手扯了一片树叶就往口琴上擦起来,擦不掉,又吐了好几口口水,终于是将血给擦掉了,“这下干净了。”
      “你看看,这是什么?”
      “好像是字儿。”
      “什么字你认得不?”
      “不认得。”
      “老教书,你过来。”李四狗看见村里的老教书经过,忙叫他过来,“你给认认这是什么字。”
      “李四狗,你又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你老先生罗嗦,瞧瞧。”李四狗怕他认不清楚,又吐了口口水上去,再衣服上擦了擦。
      “这好象是外国字儿,我看看,这个,第一个好象是读Z……这个念全了就叫ZTC。”
      村外的山头,太阳照常升起,已挂得老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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