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枪手》牛逆慌

2、你的名字。

　　北京的夏天，清明而热烈。
　　上班第一天，甄香早早起床，为免吵醒宿舍里仅剩的那个即将读研的室友，躲在洗手间费了大半个小时化了个精致的妆容，穿着前一天晚上从校门口地摊上淘来的黑色蕾丝连衣裙、挎着李远六一儿童节送她的小马鞍包，踩着欢快的节奏走出宿舍房门，走下楼梯，走出宿舍大门，走向地铁站，走向新生活。
　　早高峰的地铁站正在一如往常地进行人工限流，人们不约而同地低着头看手机、踩着小碎步往前挪。甄香实习的时候早已习惯了这种拥挤的场面，但她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用耳机和手机把自己与外界隔离，她喜欢暗戳戳地观察别人，根据他们的穿着、言行、甚至长相，脑补他们的故事，以至于无数次不知不觉地下错站。
　　但是今天周围的陌生人没有引起她丝毫的兴趣，她完全沉浸在对新工作的兴奋和期待中，脑海里热闹地上演着的是对未来职业生涯的无限遐想，目光长远的她甚至跳过了眼下身为行业小白一切从零开始的起步阶段，直接幻想到自己在各大国际电影节上拿奖、发表获奖感言、明星争相与她合影、衣锦还乡为父老乡亲签名的高光时刻了。她想着想着，跟随人潮进站、过安检、刷卡过闸机、下楼梯，随意加入一列队伍，在第三趟列车打开大门的刹那，她被后面一股坚决强势的浪涛送进了车厢，和周围的所有人一起，像被挤压的海绵一样迅速变形。
　　站台上，穿黄色工作服、戴红色志愿者袖章的大爷用尽全力把最后一个张牙舞爪的乘客塞进车里。眼看列车暴饮暴食的肚子连缝都没得溜了，其他人终究接受了等待下一辆的现实，转而继续埋头看自己的手机。大爷伸手把候车的乘客往后赶，用二倍快进的语速和自信纯正的京腔高喊着：“列车即将出站，请站在黄线以内候车。普利斯斯旦德比汗德泽耶楼烂……”第一次在此站早高峰坐车的乘客听到最后一句话一定要花好几秒时间才能反应过来——啥？没听懂？毕竟二倍速的京腔汉语就已经很难懂了，何况这是二倍速的京腔英语呢。
　　列车像一条酒足饭饱的巨蟒，优哉游哉地在铁轨上蜿蜒。列车内，甄香的思绪竟然丝毫没有被打断，任凭眼前的头顶、肩膀肆意骚动，汗水味与香水味热烈碰撞，她脑海里依然在上演着草根女孩毅然抛弃体面工作追求梦想并大获成功的励志戏码，此刻脑内小剧场的画面是，著作等身功成名就的她在书香四溢的豪华书房内埋头写自传了。
　　“你干嘛？！”
　　刚写了个开头，甄香就被拽回了现实，拽她的是一声斩钉截铁雄浑有力的斥问，她条件反射般地循声望去，目光被旁边的青年男人挡住，没有看到发出声音的人。
　　旁边的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什么干嘛？”
　　那个声音：“你摸我屁股干嘛？”
　　围观群众都惊呆了，甄香好奇地伸长脖子，从人缝中看到了一个身材娇小、目光灼热的女生，被密不透风的人墙困住。
　　男人一副无辜地表情：“有病吧？你那么矮我摸得到吗？”
　　众人哄笑，男人露出自鸣得意的笑。
　　女生毫不示弱：“那行吧，下一站一起下，找警察验一下我裤子上有没有你的指纹。”
　　男人不屑：“我赶时间，没时间陪你玩。”
　　女生打开手机：“那我现在就报警。”
　　男人见状，伸手要抢手机，女生迅速一闪，成功躲过。
　　旁边一男子赶紧赔笑道：“美女，误会了误会了，他是我同事，我很了解他，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肯定就是……”
　　女生：“你凭什么为他做担保？他摸的是我又不是你。”
　　男子尴尬地笑着：“不是，你想啊，一个人再怎么不要面子，肯定不会当着熟人做这种恶心的事呀。”
　　女生：“那就去做鉴定嘛。”
　　男人：“耽误我工作你赔我损失吗？”
　　女生：“要是结果证明我误会你了，我赔你误工费；要是没有误会，就得你赔我。”
　　列车刚好到站，车门打开。
　　男人：“你赔得起吗？真是的。”
　　说着便拉着同事下了车。
　　又一堆人挤上来，甄香和女生被挤到了一起，甄香不无敬佩和怜惜地看了看女生，只见她五官清秀，素面朝天，个子不过一米五八，气场却有两米八。甄香稍稍挪了下位置，以便帮她挡住旁边的另一个男人。
　　过了三站，甄香下车准备换乘，那女生居然也下了车，像一支动力十足的箭，“嗖”一下便窜进徐徐上行的人流中。甄香的目光跟丢了她的背影，这才意识到自己步调太慢，与这风风火火的早高峰气质非常不搭，她赶紧调整步频，挤进扶梯。
　　这是一座位于北京东二环内的普通写字楼，在林立的楼宇里就像人群里的一张大众脸，毫不起眼。
　　唐纳影视在14层。这一点倒是很有特色，在中国大多数的写字楼和居民楼是没有4、13、14等相关不吉利数字楼层的，这栋楼居然毫不避讳，这家公司更是勇气可嘉，选14层倒也罢了，门牌编号还是1404。
　　这家公司占地200来平，格局极其简单，一间大办公室加四间大小不一的隔断，总经理、财务各占一间，另外两间为会议室。
　　甄香所在的制片部在大办公室的中间一排，她被安排在了靠窗的位置。人事雪娇告诉她整个部门三个人，主管和另一个部员都出差了，可能下周回，然后交给她一张入职登记表就走了。
　　她不禁有些茫然，入职第一天，部门领导和同事都不在，感觉自己像个不受待见的刚被领养的孩子，进入新家无依无靠。但是转念一想，看样子以后自己也会有不少出差的机会，可以免费去很多地方，瞬间又充满了期待。很快，她迅速填好了表格，拿去交给位于斜对面角落的雪娇。
　　雪娇看了一眼表格：“名字写错了吧？”
　　甄香两眼一弯、嘴角上扬，两边脸颊同时蹦出一个深深的酒窝，露出她标志性的具有强大感染力和治愈力的笑容：“没错，是我身份证上弄错了。”
　　雪娇冷冷地回了一句：“得和身份证对上。”说着便在表格上画了两笔，埋头继续处理起工作来。
　　甄香本名就叫甄香，父母文化水平低，不会像知识分子一样从《诗经》《楚辞》里找一些寓意美好深刻的生僻字作名字。当年甄香的姐姐出生，母亲看村里小学的那位年轻女老师名字里有个芳字，便给姐姐取名甄芳。两年后又生了个女儿，可村里没有别的女老师供她参考了，只得翻出沉睡在家里谷仓下的那本残破不堪的新华字典，摸索了半天找到“芳”字那一页，一个名为“芳香”的词语映入眼帘，瞬间两眼放光，当即敲定了小女儿的名字——甄香！姐妹俩合在一起象征着两朵芳香的花朵，不是说孩子就是祖国的花朵吗？我们甄家这两朵花绝对是“真”花了，简直就是天赐良名啊。此后这二十多年，她矢志不渝地以此为傲，女儿们的名字可是从书本上来的，女儿成绩一直那么好，就是因为从书上取了名字！两姐妹感情那么好，也是因为两人的名字是绝配的一对！
　　高中以前，甄香一直虔诚地信奉并喜欢着自己的名字以及关于名字的故事，可是到了高中，进了县城，发现身边同学的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一个比一个有内涵，一个比一个稀罕，也一个比一个难写！什么梓轩、靖雯、楚翘、譞懿……甄香觉得他们是一朵朵珍奇高雅的稀世名花，而自己只是一朵俗不可耐的路边野花。她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自卑的情绪。
　　要想化解自卑，就必须改变名字！甄香这么觉得。
　　她特意在校门口的书店里买了一本《诗经》，翻来覆去，为全新的自己寻求一个完美的代号。她很快便发现了有好多好多的字词适合取名，她精挑细选，列出一个长长的单子，什么子奕、漪涵、南汐、可馨……看得她眼花缭乱，不知如何选择。正纠结着，她突然想到，不能只顾自己，要帮姐姐也选一个，姐妹俩都改成双名，得有一个字是相同的。这个决策极大的帮她缩减了选择范围，几相对比，她给姐姐取名叫影汐，自己叫南汐。
　　啧啧啧，这俩名字简直就是仙女的代称啊，真是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才气。
　　就在甄香以为自己即将迎来崭新的美满人生的时候，现实给她泼了一盆冰凉的冷水。母亲极其坚决地反对她改名字，不肯把户口本交给她，甚至流下了失望、委屈、沉痛的泪水，因为她实在不能接受自己亲手为女儿取的引以为傲的名字被否认、被篡改、被遗弃，她感觉自己的尊严遭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挑战与践踏。
　　甄香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她援引法律条文，说改名是自己拥有的基本公民权利；她胡诌名人故事，某某明星就是改了名字才时来运转成功逆袭走上了人生巅峰；她还巧施阴谋诡计，口头答应不改就不改，暗地里趁母亲不在家时翻箱倒柜找户口本。无奈的是，她整整九年义务教育的智慧居然被母亲区区三年半工半读的才智给按在地上狠命地摩擦了，翻遍家里以及母亲身上每一个角落，甄香都没能找到那本珍贵的户口簿，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母亲居然把它藏在了猪圈楼上无人问津的稻草堆里。
　　唉，这该死的劳动人民的智慧啊。
　　改名失败的甄香，对外宣称身份证上名字写错了是她最后的倔强，这个灵感来自身边的几个同学，他们有的说名字弄错了，有的说生日错了，有一个甚至连性别都错了。甄香暗喜，这个解释实在太合理了。
　　为了让解释更合理，她抛弃了与原名毫无关系的“南汐”，转而选择了一个发音相同、字形相近的字——萫。虽然只是多了个草字头，但她坚信这样一来，自己的整个气质肯定别致文雅了很多。
　　可想而知，刚刚雪娇划掉的，就是那个优雅的神奇的伟大的草字头了。
　　甄香本想再解释一下，可是雪娇旁若无人的态度劝退了她，她只得尴尬地笑笑，转身准备走回自己的座位。
　　她假装不经意地扫视着周围的同事，一个个都忙乎着自己的事情，吃早餐、化妆、敲键盘，都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突然，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仔细打量着那张脸，手指敲着脑袋，极速检索记忆，终于，画面停留在早上地铁里的一幕，是她！那个威武霸气的小个子女生！
　　刚好，女生转头，碰上了甄香的眼光。
　　甄香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哈喽。”
　　女生愕然：“什么事？”
　　甄香：“我见过你。”
　　女生冷若冰霜，不肯再多看甄香一眼，继续敲键盘。
　　甄香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凑过去：“就是今天早上，地铁里，你骂那个男的。”
　　女生想了想：“我没有骂他。”
　　甄香在旁边的空位上坐下：“哦，对对对，你只是陈述事实。我都被你惊呆了，太霸气了，你知道我每次遇到变态，都不敢吱声，只会默默地移开。”
　　女生并不回话，甄香见她是在微博上发表评论，不便细看，也不好意思再打扰，只好尴尬地起身，顺便偷瞄了一眼女生座位上的工牌，上书“策划部策划晏纤阿”。
　　甄香惊得“哇”了一声，她被这个温柔、婀娜、隽妙的名字击中了灵魂，心里倏地泛起层次丰富的涟漪，惊艳，羡慕，喜欢，以及必须和她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