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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尾声 意难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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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冬天了,年年岁岁,循环不止。人仿佛也生了惯性,顺着岁月的流淌,随波逐流着,似乎已经忘了自身的存在。
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很难熬过来的,可是现在再回头望望,也不过如此。什么爱情,不过是骗人的东西,就是真的有的话,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所谓天长地久的永恒,只是个恐怖的传言。他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反正他是没有机会,走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刻。
机场里冷冷清清的,候机的人并不多,有人在四下游荡着,有人在看着电视里的新闻报道,有人在椅子上闭目打着盹,有人成群结队地正在打着扑克。他大约走不了,因为突然而至的大雾,笼罩了整座城市,所有的航班都延期了。其实回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已经安排了休假,因为不久就要举行婚礼了,人生里的第二次婚礼,他可不想再半途而废。
近两年来,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到这城市来,不过是因为在这城市附近小镇的边缘地区征了几百亩的土地,公司收购了一个制药集团公司,要在那里兴建新的制药基地。如今制药厂已经基本步入正轨,部分车间已经开始生产了,他这次来视察了一番,也算是出国前的最后一项工作。
太累了,他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倦殆,或许他不该那么拼命,但是如果不工作的话,他忍不住总会胡思乱想,还不如用工作来麻痹自己。或许只有繁重的工作,才可以使他暂时忘记了那难言的伤痛,虽然不能完全避免,却是逃避一刻,就赚得一刻。
他不想再做无谓的等待了,反正离婚礼还有几天的时间,反正他预订的也是最后一刻去美国的机票,不如就在这里住一天吧。关于婚礼的一切,自有准新娘在那里忙碌着,根本就不需要他的,他去早了也没有用。
这样想着,他立刻站起身来,走出了机场,搭了一辆出租车回制药基地去。那司机大约刚刚抽了一颗烟,怕他不高兴,就微微开了一点窗。刺骨的凉意悄悄地溜了进来,他的精神不由得为之一震,茫然地望着那陌生的街道,到处都是光秃秃的,虽然明知道是冬季里最平常的街景,然而心里难免有一点凄凉的意味。
车子已经快到制药基地了,他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基地的负责人派车把他送到机场,大概也休息了。来了无数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的,他都没有好好地近距离去观察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沉吟了一会儿,他便对司机道:“师傅,麻烦你往镇上开吧。”
所谓的小镇,其实也不过是巴掌点大的小地方,很有些温馨情致的,他索性下了车,自己沿着街道随意地走着。长长的石板路,幽幽的小巷,低矮的竹篱笆,黛青的屋瓦,雪白的粉墙,不由得使他产生错觉。烟雨三月的时候,穿街过巷的纤弱背影,撑着柳绿的油纸伞,伞上开着一朵粉白的秋海棠,花叶飘零,随风四散。他站在小巷的这一头,只为了等待那回眸一瞥,可是梦中千思万想的人?
隔壁的人家开着电视,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京剧的婉转悠长,突然一声长啸,锣鼓齐鸣,一段西皮流水开唱,就在那起承转合间,人生又开始了新的篇章。
他突然有些饿了,便去了临街的一间面馆,店堂还算干净,他原本没做太多指望的,只点了一碗肉丝打卤面,没想到面条很劲道,卤子的味道也很纯正,热气腾腾的一大海碗,被他吃了个精光。已经有些冻僵的血液,开始渐渐地回流了,他对这所小镇又凭添了几分好印象,温暖又可亲的感觉。
出了面馆,起风了,他急忙竖起了风衣的领子。天空中积聚的大团大团的迷雾,渐渐地褪去了,露出青灰的底色,有一点微茫的金色慢慢地透了出来,旋即将周围都染成了金黄。从来太过刺激的东西,都维持不了多久,青紫的霞光涌了上来,渐渐地将金黄冲散了。原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发奇想,重新回到这里来,只是那么漫无目的的沿街走着。天就快黑了,不回基地了,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来吧?向人打听了一下,好象在涪水街那里有一处民宿,于是他就寻了过去。
早上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那陌生的地方,不禁哑然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巴巴地在这简陋的地方睡了一晚?还真是心血来潮了。起来简单地梳洗了一番,又打电话重新改签了机票,连早饭也没有吃,就结帐离开了民宿。
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天空湛蓝如洗,竟然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只略微有些寒冷。他还是习惯性地竖起了大衣的领子,预订的出租车还没有到,他便掏出一只烟来点燃了。呛人的味道,刺激着大脑,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其实他并不好这个,只是成了无聊时刻的点缀而已。可大清早空着腹抽烟,的确有些怪异的,他轻轻地咳嗽了几下,便掐灭了丢进了一旁的垃圾筒里。
街道对面的房子里有人出来了,纱门“吱扭”一响,又有一个人跟了出来。他很无意地望了过去,只见一个年轻的男人抱着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小孩子站在门边,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发动着放在院子里的自行车。他只是很自然地盯了一会儿,那个女人推着车子到了竹篱笆的近前,突然停了下来。
也许不过是偶然,也许早有天意…他重新回到这里来,兜来转去,不过是为了重新遇见她。
心潮澎湃,犹如遭遇了惊涛骇浪般,翻腾挣扎个不住。惊诧、思念、爱恋…诸多情愫,排山倒海地袭来,他怔怔望着站在街那边熟悉的身影,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身影…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忽略了身外的这个世界,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和近在咫尺的她。
他早已经心如止水了,为什么命运还不肯放过他?又让他在即将飞往大洋彼岸的前夕,在即将缔结第二段婚姻的微妙时刻,重又遇上了她,究竟有何暗示?
隔了三年的时光,岁月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变化,依旧是明艳旋目的美丽,可那美丽增添了些成熟的气息,安详又平和。安详平和之中,却又那么陌生,让人惊惧不安的陌生,充溢在他的胸壑,人已不是昨日之人,情不是是昨日之情了。间隙、不满与愤懑,横亘在那里,恍如天堑银河,人生的变故这样猝然,这样防不胜防。
好一会儿,他才战战兢兢地道:“想不到还能再见…”
她仿佛也从最初的惊诧中清醒了,低声道:“想不到还能再见…”
他傻傻地问她:“你过地还好吗?”
她傻傻地问他:“你过地还好吗?”
不约而同的都是这句话,仿佛有些尴尬,又同时道:“你先说…”还能说什么,有些话,三年前没有说,在这个时候就更没有说的必要了。
突然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结结巴巴地叫着:“妈妈…妈妈…”
她仿佛是有些尴尬甚至带点惊恐地变了脸色,仓促地转过脸去,似乎做了一个很特殊的姿势,抱在男人怀中的小孩子,嘻嘻地笑了起来。那个男人倒是一脸的忠厚老实相,似笑非笑地观望着他们,他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偏偏预订的出租车到了,他不得不走了。她惘惘地望着他,“我到上班时间了…”他打开了出租车门,却又停住了,隔着窄窄的街道,“这些年,你过地好吗?你真的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吗?”她似乎有些胆怯的意思,沉吟了半晌,方温柔地笑了起来,“是的,我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平静又自然。这些年,我的心,已经变地很平静了。”他点了点头,终于上了车,用力带上了车门,出租车没有再做片刻停留,就那么飞弛而去了。
他坐在车里,暖风开地很足,只是说不出的不耐,滑开了车窗的一丝缝隙,有冷咧的风扑了进来,侵肌裂骨的痛。窗外是萧瑟的田园风光,一片荒芜,青灰的天上挂着袅袅的烟,仿佛是从山的那一边随风飘过来的,慢慢地分散在湛蓝高远的天空里,变化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图案。他怔怔地望着,出了神。
就这样离开,可以吗?
他没敢再继续停留下去,因为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倘若再多一秒,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况且,还有什么意义?她已经另嫁他人,而且还做了孩子的母亲,仿佛生活地还不错,或者是非常幸福…她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那个人似乎是爱她的,光看那眼神就可以知道…他又何苦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手机响了,响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连司机都有些觉着了,有些下意识地向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他懒洋洋地接了起来,是樊思蕊打来的,驰名中外的大明星,正用那特有的嗓音,娇滴滴地道:“俊伟,你什么时候过来?”
他这才想起,他还有一个未婚妻,如今就在拉斯维加斯筹备着他们的婚礼,而他的机票就订在三天以后。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还有人在等着他这个迟迟不肯出现的准新郎。
婚礼还是照常举行了,并没有邀请很多客人,只有一些重要的至爱亲朋到场祝贺。新娘子美若天仙,穿着价值不菲的婚纱,竟比镜头前的任何一刻都要光彩照人。掩映在白纱后面的脸,脉脉的情愫,正在等待着他的开口一诺。
偏偏,他却在那紧要关头的时刻走神了,游离向四年前的那一刻。同样是掩映在白纱后面的脸,在大庭广众之下,低声说出“我愿意”…她说他愿意…那是彼此相托终身厮守一生的郑重承诺…眼前茫茫的一片,他的内心深处却在执着呐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刘玉兰…”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再也无法抑制。
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三年前他没有留住她,三年前他任她一个人孤单离开,时到今日他的发狂,又所为何来?
可他就是如同发疯了一般,在本应当说出“我愿意”的场合,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对不起”,然后就那么毅然决然地丢下了万众仰慕的新娘,丢下了面面相觑的亲朋好友,就那么飞也似的跑出了教堂。
刺眼的阳光,顺着光秃秃的树木倾泻下来,一路紧紧追随着他,几乎要把他吞没了。他却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回去,不管怎样,他要回去找她。
还是那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刚刚下了一场轻雪,倒好象是正在开光打磨中的玉石突然蒙上了尘,让人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难免有一点落空的忐忑。他依旧在对面的民宿住下,特意挑了一间朝北的房间,可以由二楼的窗户里直接看到她由房子里出来后的一举一动。
入冬了,屋里生着一个火炉子,汹涌的火势在炉膛里越烧越凶,他的心里却充盈着淡淡的忧伤,举步维艰。由炉里取了一点火,将手里的烟点燃了,袅袅的青烟缭绕在玻璃窗前,对面黛青的屋瓦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霜,有太阳出来了,只映地那雪白的粉墙,一片苍茫。
已经连续两日了,她都没有出房来,只看见那日的那个年轻男人进进出出,仿佛可以听得见一两声孩子的啼哭,也有些渺茫的,并不真实。宽敞的庭院里,立着一株玉兰树,清矍的树枝,挺立在寒风里,真的很难想象春暖花开的时候,犹如香雪海一般的白花,满树绽放。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地怎么样?”民宿里整日在放着邓丽筠的歌曲,道不尽的柔肠百转,情意绵绵。
他只是在不断地想着那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没有遇见她,他将会是怎么样”?
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呢?
他狠狠地掐灭了手里的烟,穿上大衣奔下楼去。轻轻地扣打着那院门,许久都没有人应声,于是他便自己推开了竹篱,缓步走了进去。这也是一幢两层的小楼,气势也算宏伟,一字排开,大有一夫当关的英勇。他略微沉吟了半晌,方上前去轻轻地扣打着一楼的碧色纱门,“有人在吗?”
不一会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他的心砰砰乱跳,探出来一张仿佛有些憔悴的面孔,她似乎有些微微地诧异,半晌才勉强笑道:“是你!你怎么来了?”倒好象有些不欢迎的意思。于是,他便作出很无所谓的样子,“我可以进去坐一坐吗?”
当然是不能拒绝的。
起初是有些尴尬的,两个人相对无语,因为实在是无话可说。突然,她才象刚刚想起来似的,有些尴尬地笑道:“瞧我,都忘了该倒茶给你喝。”说完就站起身来,却摇晃了一下,脚步也有些踉跄,急步向后堂去了。
他一个人坐在那宽敞的堂屋里,四下环顾着,房子这么大,家具却寥寥无几,愈发显现出那里的空旷。堂屋的一侧悬挂着长长的卷帘,团花锦绣的大好江山,被分隔成两个世界。他坐在这里,静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由得使他觉得那帘内好象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突然,帘拢一挑,一个小小的身影,由那厚重的帘后闪现出来,眨巴着晶莹透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在堂屋中央八仙桌旁坐着的不速之客。他陡然有些紧张,恍惚间微笑着,不由得张开了怀抱。
那个小家伙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方磨磨蹭蹭地走到了过来。他很自然地抱起了那小小的身体,柔软又柔弱的,让他渐渐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慌乱,只是缓缓地抱住了。半晌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小家伙用软软的童音答道:“我叫冬冬。”
“冬冬…”
心上被重重地锤了一下,几乎就要张倒过去,可他还是强自镇定着,傻傻地笑着,长长地噢了一声。过了片刻,内心深处早已僵硬的某个地方,竟如冰雪消融一般,渐渐地沉溺在那不可抑制的柔软里,再也没有半点主张。
冬冬倒是不介意,微微转动了一下身体,寻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紧紧地靠在了他的怀里,很执着地玩弄着他大衣上的一粒扭扣。其实不过是一枚普通的扭扣,却仿佛充满了神气的力量,牢牢地吸引着那小家伙的精力。
她新沏了茶端出来,看着堂屋里寂静无声的情形,似乎怔了一下,不由得僵在了那里。
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是你的小孩?”
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有些惶惶地点了点头,却又“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确定还是不确定。
他把手机掏出来递到那个小家伙的手中,轻轻地抚摸着小家伙光滑柔软的头发,“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缓缓地走到八仙桌边,将托盘放下,“是男孩…却比女孩子更害羞,最怕见生人了。”说完,也仿佛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因为那个小家伙正拨弄着那小巧玲珑的手机,仰起头来,向他晃动着,却“咯咯”地笑了起来,哪有一点“最怕见生人”的样子。
他不由得低头在那柔嫩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方才转头问她:“多大了?”其实不过是随便一问,她正手执着茶壶往茶杯里倒着水,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在一旁的他和他,怔忡着,迷恋之中又似乎带有一些宠爱的恍惚,半晌才意识他的问话,“你说什么?”
水已经慢慢地从茶杯里溢出来了,他望着她的怪异举动,心下一动,半晌才笑道:“我是问小朋友多大了?”
她仿佛惊醒了过来,急忙放下了茶壶,带着一点警惕的意思望着他,好一会儿才道:“快…快两岁了…”
他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八仙桌上的水,一滴滴地低落到陈旧的地板上,朱红的油漆已经褪去了大半,露出了木头的原貌,此刻仿佛肌渴了许久的沙漠,遇到了一点滋润,就迫不及待地吮吸起来,汩汩地喝了一个饱。她静静地坐在那边,却也没有理的意思,只是陷入了静静地沉思之中,半晌才恍惚着道:“你喝茶…茶都要凉掉了…”
堂屋的一旁也生着一只大炉子,这会儿正听见里面“吡拨吡拨”地响动着,好象是煤炭夹杂着木头爆裂了的声音。炉子边上放着几只地瓜,浓郁的香味在屋里蔓延。
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已经凉掉了,可那茶的味道却真的不敢恭维,又苦又涩,不由得瞥向怀中的小家伙,穿着似乎也很普通的,是一件已经洗地发白的小棉袄,花布上印的是小熊还是小猴,都已经看不出了。或许是别的小孩穿剩下的,又或许是经常洗,却没有更多替换的结果。他的思绪纷乱,心中想着:“她的生活质量,何至于到如此的地步?”
突然,有人从外面闯了进来,大声叫嚷道:“玉兰,我弄到鲫鱼了,这下总算可以了吧?”说完才愣了一下,嘿嘿地笑道:“原来有客人在呀。”
望着陡然出现的憨厚面孔,她立刻平静了下来,站起身迎了过去,轻声道:“你回来了?弄到鲫鱼了,真是太好了。”
他默默地望着她很自然地从那个男人手中接过了菜篮子,不过是很寻常的动作,却看地他微微有些发酸,沉吟了片刻,便站起身来,“那个…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
她象刚刚意识到屋里还有他这么个人的存在,回身看了一眼,停留在他怀里的小家伙仿佛已经睡着了,急忙接了过来,点了点头,“那我就不留你了。”不想,那个憨憨的男人却小声嘀咕了一声,“玉兰,你不留客人吃饭吗?”紧接着又向他“嘿嘿”地笑道:“也没有什么好菜,请留下来吃顿便饭吧。”他笑着摇了摇头,又看了看她,可她已经将目光望向别的地方了,他也就不再坚持了。
婚礼没有了,他这样冒冒失失地跑来,也未必会有怎样的结果,不过他也不觉得冤枉,可以再见她一面,似乎已经足够了,更何况她似乎过地还好,是她所希望的平静安逸的生活。她仿佛也不太愿意见到他了,不愿意因为他再勾起从前的伤心回忆。所以,他打算回去了,回到他自己的生活里去,那里还有许多人正等着他回去,兴师问罪。
临行之前,他又去了一趟基地,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工作。生产厂长有些战战兢兢地汇报着情况,大约他现在越来越严肃越来越难以靠近了,他也没有精力去理会其他人的感受,因为他的心情糟透了,往后只会越来越糟。他懒得再听下去,生产厂长察言观色后,道:“要不,去车间里看看?”
反正离上飞机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也就无可不可了。转了几个车间,工人们都在井然有序地工作着,看得出生产厂长管理地非常用心,他的脸色也就和缓了许多。又转到了卡式瓶的生产车间,那里静悄悄的,工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边,正听着一个管长模样的人大声训斥着一个年轻的女工,“你还想不想干了?最近我就发现你三魂掉了两魂半,你知不知道你再这样下去,要给公司造成上百万的经济损失,你能赔地起吗?把你自己卖了也赔不起的。”
隐约从人群中看见一个瘦弱的背影,仿佛正在瑟瑟抖动着,连声地说着:“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不想那个管长似乎还不罢休,“不行,必须对你的行为作出处罚…扣本月工资外加三个月的奖金…”
那女工一把拉住管长的胳膊,“不要…我儿子的身体不太好,这个月去医院已经花掉好多钱了…真的不能再扣了…求求你…”
望着那样失去自尊的寒怆一幕,他的心犹如被放在火上煎烤着一般,几乎都要爆裂了,不由得大声喝道:“刘玉兰…”
她惊恐地回过身来,脸上泪痕犹在,在那雷霆万钧地一刻,眼角噙着的一颗泪珠,又“扑”地落了下来,意犹未尽。
他紧走了几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气急败坏地叫道:“刘玉兰,你千方百计地想离婚,就是为了离婚以后过这种生活吗?”
狂暴的声音惊动了在车间里默默工作的人们,纷纷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麻痹的神经,似乎有了一点深受刺激的兴奋。连跟随在一旁的生产厂长也吓了一跳,几乎不敢想象,身边这位高高在上的总裁,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认识在这小镇上工作的一个普通的默默无闻的制药女工?
三年的分离,怎么竟使那一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男子,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简直是吓坏了,混乱之间似乎也忘记了该如何应对这突发的状况,只是一个劲地问道:“你不是走了吗?你怎么来了?你别这样,好不好?大家都在看着呢…”
他却不管不顾,依旧不依不饶地叫道:“刘玉兰,离婚以后,你的身家没有八位数也有七位数吧?你为什么寒酸简陋到窝在这么一个小镇上过这种生活?还要向人苦苦哀求着那一点可怜的薪水?你今天不说清楚,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她微微一怔,目光渐渐地有些涣散,望向莫名的远处,半晌才道:“我遇上了我心爱的人,我愿意为这个人改变我从前一切可怕的想法,我也愿意为这个人放弃我的一切…我结了婚…我还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现在的生活,非常地平静与安稳了…况且,我本来就是工厂的一个女工,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现在也不过是回到我熟悉的生活环境里罢了…至于在什么地方生活以什么样的面貌生活,反而不重要了…”
这样的前言不搭后语,她在说着某一个时间发生的事?还是把从前发生过的所有的事都混在一起?千头万绪,攒在一起,只让他心乱如麻。然而就在他发愣的空当,她已经缓步走出了车间,他望着她冷淡而瘦弱的背影,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是谁?现如今他还有什么资格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
车间里的人目瞪口呆,犹如听着天方夜谭一般,平日里一直忍气吞声沉默寡言的同事,怎么竟与那大城市来里的亿万富豪,有所牵连?
生产厂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着:“老板…”
他的心中充溢着无尽的绝望,摆了摆手,脚下踉跄着也缓缓地走了出去。
突然身后跑上一个人来,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正是那相貌憨厚的男人,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你还记得我吗?我们曾经见过两次的…在玉兰家里…我和我老婆租的就是玉兰家的房子…我老婆正在坐月子,幸亏玉兰帮忙照顾的…”
他突然笑了起来,不等那人把话说完,就快速地跑了出去。只听得那人大声叫道:“我是想告诉你,玉兰可能去镇上的医院了…冬冬病了,今天就在医院打针呢。”
冬冬…他想起那个在母亲口中羞涩地不肯与陌生人接近的小男孩,偏偏独与他很亲呢的…他在奔跑中,不由得微笑起来。
镇上只有一所医院,医院又只有巴掌点大的地方,他没用吹灰之力就在儿科旁边的一间注射室的角落里找到了她,她正在和一个老太太说着感谢的话,不一会儿的功夫,老太太拎着包离开了。他方才走了过去,“孩子生病了?”她并不看他,只是低头抚摸着陷在椅子里熟睡的小家伙,偏过头去,抬手悄悄地擦拭着自己的面颊。
注射室开着大门,有冷风嗽嗽地吹了进来,他急忙脱下了大衣轻轻地为孩子盖在了身上。她在他俯身的一瞬间,无意中瞥了一眼,他敞开的西装里面穿着一件藏青的毛线衫,针角有些别别扭扭地,她突然伸出手来轻轻地抚了一下,仿佛有些感触的意思。
他顺势坐在了一旁,任由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半晌,她才好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微微一笑,道:“是你家的房客告诉我的。不过,你何至于过地这么辛苦?住着那么大的房子,却好象家徒四壁的样子…还为了那么一点可怜的薪水…”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其实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么倔强的个性,就是分得了千万家产,也不会动一毛钱的,否则他也不会一直都不知道她在哪里了。
她淡淡一笑,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只得又回到从前和大妈住过的地方。从前的房子,当年因为欠债抵给别人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便动了那件皮草的主意,反正我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穿了…怀冬冬的时候,可能我…我不是太注意…冬冬的身体有些弱,时不时地总是要往医院跑,所以只得把房子租了出去,却依然还是很拮据…算了,还是不说了,好没意思的。你不是结婚去了吗?你去而复返,又跑回来做什么?如今还跑到厂子里这一番大闹,让我以后可怎么再回去上班?”
他轻轻地替冬冬擦拭额头渗出来的汗珠,思绪却缠绕在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上,久久不肯离开。半晌,才叹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你当然应当知道…你一直都在生产基地上班…”原来她就在他身边,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每次来到这里,却都是行色匆匆的,原来她一直都在这里。他从来没象现在这一刻那么地恨她,她明明知道的…
沉吟了片刻,他又道:“我从婚礼上跑路了…都是因为你…”
她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仿佛很平静地道:“关于什么爱情就是痛到血管快要爆开了的话,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在这三年里,好象发生了许多事也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因为我自始至终都在做着一件傻事,思念一个狠狠地将我抛弃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人。刘玉兰,我现在只想说最最通俗的一句话,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头顶上有一架风扇,似乎已经年久失修了,大有摇摇欲坠的危险。斑驳陆离的苹果绿墙壁上也是油芝麻花的一片,张贴着防治儿童疾病的宣传画册,花红柳绿,热闹非常。有人去关上了门,注射室里的气息仿佛渐渐地有些凝固了,竟使人有些眩晕的感觉。
好一会儿,才听到她仿佛有些隔膜的声音,“可是,象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得到幸福的,从前都是我害了你…况且,我不能太贪心的…如今的一切,是我应当受到的惩罚…”
他不由得站起身来,静静地望着在悬挂在铁架上的药瓶,淡黄的透明液体在缓缓地流逝着,上面贴着一张标签,潦草地写着药品和病人的名字,龙飞凤舞着,冷冷地考验着人的承受能力。
点滴已经打完了,护士来替冬冬拨着针头,或许下手有些粗暴,惊动了那熟睡的小人,不由得就哭出声来。她在一旁沉下脸来,“你怎么老这么没出息?妈妈怎么跟你说的,不是要你做一个勇敢的孩子吗?”他却上前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正病着,你凶什么凶!”冬冬似乎是找到了靠山,紧紧地依靠在他的怀里,委委屈屈地“吭哧”了几声,又偷眼看了看她的表情,终于不敢再哭了,却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再也不肯松开了。
她本来还要说些什么,一看这情形,便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一同走出医院去。
是该分道扬镳,还继续结伴走下去?
她向他伸出手去,“把孩子给我吧…已经耽误了你不少时候了…”
他紧紧地搂住了正在紧紧搂住他的孩子,于万丈尘埃中静静地注视着她,那清新平淡仿佛不带一丝表情的素颜,现如今她已经非常地“波澜不惊”了,难道真的再也无法打动她吗?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经过刚刚的那一闹,你以为你还可以继续过这种看似平静的生活吗?又或者,你想我留下来陪你住在这里?”
她的眉头一蹙,终于明白了刚刚在工厂里的那一番热闹,乃是他的故意而为。本来嘛,象他那么稳重斯文的性格,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失态”,他不过是想让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也无法象过去的几年里那样,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隐藏起来。因为用不了等到明天,也许此时此刻,全镇的人大概都知道了,平凡无奇的她,竟然是谁谁的老婆,虽然只是以前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向他的胸膛捶了一下,“算你狠!”埋怨之中又似乎带着了一丝娇嗔的意味,又或许不是的,但很难不使她和他,都联想到从前两情缱绻的美好时光。及她待反应过来,好象已经迟了。
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缓缓地道:“幸福?什么是幸福?自你离开之后,我才知道什么是幸福。我才知道我原先所想象的,和我实际所要的根本是两样的。从前的我,是一个胆小鬼,受了一点挫折就变得畏首畏尾起来。因为你,我发现自己竟然陷入了让自己无法自拔的感情,那样的疯狂与执着,让我感到可怕,所以我退缩我逃避,我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再做出令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我不过是不想再让旧事重演…刘玉兰,我从前那样待你,不过是惧怕自己再受到同样的拒绝与伤害…”
岁月流曳,却总有一些东西牵扯不了。寒风呼啸,却有阳光峥峥分明。医院门口的街道上,人烟渺茫,在这繁华世界的边缘,静静的一方小小的角落里,却有惊天动地的爱情,慢慢地从冰封的记忆里,慢慢地回暖。
好一会儿,她轻轻地抽出手来,低声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只是我这样的一个人,怎么配拥有那么美好的幸福?”语音似乎有些哽咽了。
他却微微一笑,“你曾经亲手摧毁了我的幸福,为什么现在还要让我陪着你一同接受那惩罚?你欠我的,所以你得用以后的岁月来赔偿给我…所以你以后都不能再离开我…我们已经耽误了几年的光景了,人生这样短,我们还有几个几年的光景敢再去浪费?”
她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他,脸上渐渐呈现出奇妙的光彩,仿佛看到了海市蜃楼般的欣喜与向往,再也抑制不住似的,只想冲上去。半晌,她却转过了身,向马路另一边走了过去。
突然有一辆车子飞驰而过,她却犹如走火入魔一般,不管不顾地继续向前走着,仿佛只是沿着惯性而已。他怀里抱着冬冬,匆忙之下只得伸出手来,抓住了她,大声叫道:“小心!”车子瞬间开远了,掀起了一阵轻烟。
惟剩下他和她,站在了原地。
她抬手将一缕乱发勾到了耳后,只是傻傻地望着他,似乎根本没将刚刚的惊险放在心上。他紧紧地握住了手里的娇弱,轻声唤道:“玉兰…”她任由他紧紧地握着,并没有推开,半晌方缓缓地微笑起来。
金色的阳光,流光异彩,然而就在那缤纷夺目的耀眼中,正有一朵洁白的玉兰花,在悄然绽放。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