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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有美人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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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时谨喜欢这里,即使她只在这里度过了一日。
在这里没有男女,没有门第,没有偏见,有的只是学子之间的文武切磋,学术讨论,时事见解与豁达交谈。
她能时不时喝上桌边热腾腾的热茶,笑着听身边学友的自在言论,易先生磕着眼盘腿坐在东边的坐垫上,微微点头,认真听着每一个学生的发言。
“先生今日说的郑庄公三让其胞弟叔段的故事,第一次叔段在京邑大兴土木,庄公忍之,第二次将郑国的西部和北部都变成了他自己的采邑,庄公仍然放任其不管,第三次又将势力扩大至廪延,庄公还是不管,第四次计划偷袭郑都,联合宫里的太后武姜,却被忍无可忍的庄公带兵镇压,将叔段赶到了城颖,断了武姜太后与叔段的母子血缘。只能说叔段这人贪得无厌,小人之心,迟早有一日多行不义必自毙。春秋最为讲究孝德,而郑庄公大义灭亲却是受到郑国百姓的拥护与歌颂,由此可见,君主的德行与气度最为重要,治理国家,君主当如郑庄公,气量宏大,公平公正。”孟怀安站着,面对着先生侃侃而谈自己的看法,四周的学生具都凝神细听,易先生点点头,摸摸下巴处的胡子。
但梁时谨却笑着兀自摇了摇头,被易先生看见,便喊了她的名字:“永欢,你可是有其他不同的看法?”
闻言,梁时谨连忙起身,拘礼道:“学生确实有和平乐不一样的看法。”
“说来听听。”
梁时谨看一眼孟怀安,对方朝自己礼貌的笑笑,做出请的手势,她便也不再客套,直言道:“学生认为,郑庄公是故意三次放任其胞弟叔段的,正所谓姑息养奸,为的就是在极其讲究亲孝的国法里,寻一个无法被原谅的理由彻底与叔段撕破脸皮。正好,谋反就是一个郑国上上下下臣民最为深恶痛绝的罪行,借此郑庄公既从根本上根除了隐患,又得了美誉,何乐而不为?”
易先生忍不住睁开了微磕着的眼皮,扬起了嘴角,赞许道:“永欢是可塑之才,说说这其中告诉了后人什么?”
“连这种因为母爱偏移争风吃醋而导致的后事也要得出个什么来吗?”梁时谨失笑,“若真要说个所以然来,永欢只能说,在那高堂面前,恐怕任何血亲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君是君,臣是臣,无兄弟,无叔侄,无父子,无母子,无祖孙。要做君王的,必须是六亲不认的睁眼瞎!眼瞎了,心才能如明镜。”
“哈哈哈哈……说的好!”易先生朗声笑起来,“永欢身为女子,竟敢口出狂言到这般田地,日后是做大事的人。”
“不过是一张嘴能说会道而已,永欢惭愧。”梁时谨并不是那样轻易得意忘形的人,她深知骄兵必败的道理,每每受人夸奖后不但不感到惊喜,还会感到受宠若惊,学无止境,易先生才教过自己的道理,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切不可狂妄自大。
“嗯。”易先生满意的点点头,捋了捋胡子,“平乐和永欢的见解都很有说服力,平乐的有儒墨风骨,永欢的有兵法谨慎,二者可融合,若朝廷得二人辅以军政,夫国当强!”
“先生谬赞了。”孟怀安与梁时谨二人弯腰行礼。
课后,梁时谨在房中歇息,看了会书后正要睡下,便听得外面有人喊了一声:“鄢容回来了!快去告诉先生一声!”
鄢容这个名字她一直都记着,一平书院的榜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心中的好奇使然,睡不着觉,她下床重新穿好鞋,打开门顺着热闹的地方寻了去。
但却什么人也没见着,拦住过路的同窗问道:“不是说鄢容回来了吗?为何不见她人影?”
“鄢容在先生那边,一会才会出来。”
“哦……多谢。”
梁时谨道过谢,便漫无目的的在后院走着,昨天来的匆匆忙忙,也没有好好在这书院里四处看看。
她写了封信给梁晔,告诉他自己在这边一切都好,叫他不要担心,父亲那边却是再无法提起笔写一封信与他了,若是她凭着自己的能力在朝廷里谋得了一官半职,父亲会如何呢?
想到父亲,不管是出行的雅致还是对那位充满好奇的榜首都没了兴趣,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反正那位榜首既已回了书院,何时都能相见,晚膳时大家聚在一起,便能见到。
回到房间后躺下不久,便听得有人敲自己的房门,揉了揉有些困意的双眼,起身走去将房门打开,一阵寒意迎面而来,对面的女子明眸温婉,嘴角含笑,一双清澈而又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自己。
“听说你找我?”声音清冷,却又婉转。
这人便是鄢容了。
不仅才华横溢,还妙手回春,更是生得倾城之姿。
梁时谨见过很多女人,养在深闺中小心呵护起来的,青楼里撒香粉露□□的,锁在高墙之内忧愁柔弱的,行走在江湖中不拘小节的,形形色色,刚中带柔,柔中带刚,或英挺或妖媚,却不及眼前这人微微眯起的眼角,通透豁达的神色,一身普通的素衣。
很美,像是上天忘了带走的一位落入凡尘的神女,遗世孤芳。
“嗯……我找你……”恍惚中她喃喃作答。
鄢容笑意浓了一分:“找我,就是让我站在门外?现下才立春时节,这春雪还是要下的。”
“啊,抱歉……快些进来房里坐。”经她这么一说,才发现屋外飘起了细雪,这春雪也总算是下下来了。
奈何房中茶水已凉透,书院没有下人,做任何事都要亲力亲为,现下去厨房烧着也还要等些时辰。
“抱歉,不知道你会来,房中没有备上茶水,我去厨房烧上一壶。”梁时谨端着茶壶,正要出房门。
“无妨,永欢不必自责,是我不请自来。”鄢容坐在房中的椅子上,两手并在腹前,看着梁时谨,赞叹一句,“你文章写的不错。”
梁时谨诧异:“你如何知晓?”
“一平书院大多数学生的文章,我都看过,也是我写的回信,易先生忙,这些事便由我代劳了,怎么,心里不服气?”
不服气肯定是有的,这鄢容往大了说也才十六十七的年华,堂上束发加冠的就有三人,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文章是一个小姑娘在批判,不知会作何感想。
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那般,鄢容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嘴角一直噙着一抹笑意:“永欢的论十三州,敢想敢写,在这人人都当睁眼瞎说假话的世势很是宝贵。但终究不过纸上谈兵,你可知为何我单单要你来了这一平书院?明明当时有个文章写的比你还要好听得多的人同样也求学于易先生。”
“为何?”她同样不解。
鄢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放在桌上,回身说道:“因着他是假借他人之手写的文章,我平生,最是厌恶这样的人了。本以为永欢这文章也是骗人的,可是见了永欢的容貌后,都说字如其人,那文章,确实出自永欢之手。”
说完,刻意叮嘱一句:“晚膳不要迟到了。”
等到梁时谨回过神,那人已经出去了。
一脾一笑,皆胜春朝。
放下手里一直拿着的茶壶,展开那人留下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满是朱砂留下的批红,与自己手上收到的回信是一样的笔法和字迹,娟秀清晰,柔美而带着一丝丝苍劲的轮角。
果真字如其人。
梁时谨在心里笑开,怕是这鄢容只对自己说了她便是一平书院招收考官的事,还带了证据过来怕自己不信。
她也说了,这是个人人都当睁眼瞎说假话的世间,同时也是个带有严重偏见的世间,如今遇到与自己有着同样兴趣的人,两人应是心照不宣的,自己主动,那人更是主动。
静下心来,看着鄢容写下的批注,可算明白为何这人一直高居榜首不下了,如此优秀之人,难怪先生如此看中。
她对十三州的事虽然从哥哥那儿知道不少,包括十三州有名的将领和谋臣都能略知一二,也能从舆图上知道出兵的线路,但她毕竟没能有机会出去看看,而鄢容行医多年,怕是早已走遍这十三州的每一个角落了,她从地势上做的水陆战略,全被这人批评的毫不留情,却也十分仔细。
俗话说,良师益友,良师她已经有了,益友她也一并想要。
想起那人临走时告诫的一句话,收了文章,推开房门,外面的细雪还未停下,但没有风,比起狂风暴雪的时候要和气不少,但也仍然充满冷意,双手放在唇边呵一口气,便大步走向内院堂屋。
可还是来晚了些,易先生都已经上座了,学生们都已经聚齐,就剩自己了。
“抱歉。”梁时谨拘礼,“来晚了。”
“无妨,快些入坐用膳吧。”易先生说道。
“是。”梁时谨趋步,看到鄢容左右都空着位置,学院内秉行男女之礼,自觉不去逾越了规矩,便走到鄢容左边的位置坐下,小声对她说了一句,“受教了。”
鄢容闻言,淡漠的神情露出一抹浅笑,被众人瞧见,打趣道:“往年大伙极力讨好也未见鄢容你笑得如此青睐,这永欢到底是何人,能入得了你的眼?”
“这就是你看问题看不到本质了,我们都是大男人,鄢容一个弱女子怎能与我们交好?好不容易来了个姐妹,两人自是有很多知心话要说的,这些哪是我们能懂的?”回话的是另一个学子,年岁有些大了,比在坐的都要年长一些,估摸着不日就要成家立业。
“就是就是,怨就怨身在了男儿身,不能与美人有亲近攀谈的机会。”
“看来你这青州风流世子的名号不是浪得虚名的啊,连说话都这般浪荡,哈哈哈……”
一群人说开了话,自古以来用膳时是说不得话的,子曰,食不言寝不语。却没人出来质疑反对,却道是圣人遗训盲目遵守,觑了觑易先生的脸色,却是笑开了,端起温酒细品,席间谈笑不断,和乐融融,竟比她在豫州家中的家宴还要和乐不少。
鄢容也并非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大伙打趣她,她也不使小家子气,开口道:“永欢是个有才华的人,与我的理念不谋而合,我欣赏她,便想要与她交好,可是有问题?”
“当然没问题了,都说人生在世知己难求,鄢容难得遇到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是天大的好事。”孟怀安也说上一句,又往空着的酒杯里倒满酒。
知己?梁时谨疑惑的看了看身边的人,见她目不斜视的看着桌上的饭菜,端着饭碗动作优雅的夹菜送入口中咀嚼。
单凭着看了自己写的一篇文章,这人就已经知道自己心中所求了吗?
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