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轮回》烟衡

1、往事如烟，随风即散

　　楔子

　　我叫关棋，不是旁观者的观，是观棋不语的棋。今天我要给大家讲一出故事，仅以此赎我之罪。

　　这一出故事，呸！倒不如说是戏。戏的一开始，有人扮生，有人扮旦，就要有人扮丑——可无论哪一种扮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凄凉。

　　从人一登台上场，这凄凉就在偌大的舞台上演了过来，又演了过去，咿咿……呀呀……——演不完的凄凉！

　　这凄凉一开始，你且喝了我沏给您的这壶茶水，再听我给您讲这支关于我朋友的故事也不迟。

　　如果您觉得这茶水太热了些，那么就请你稍微触碰一下人心，人心最是至凉之物。

　　如果您什么时候觉得这茶水又太凉了些，那么就也请你触碰一下人心，人心同样最是至热之物。

　　当您什么时候觉得这茶水既不凉也不热时，也就代表着你浮躁的心，终于开始趋于平稳了，就适合听我这支故事。那么“请君为我倾耳听”，这支关于我朋友的故事，也将马上开始。

　　第一章

　　我害怕，害怕冬天的风，吹散春天的月亮；害怕平静的日子，披上苦难的衣裳；最害怕母亲的脚下，原是一片荒凉！

　　我叫宿离，宿命的宿，离别的离，或许正如我之姓名，我的宿命就是为了离别，与所有我爱的人，爱我的人，一一生离死别。

　　所以我开始逐渐认清，所谓离别时候的情分，最当不得真，横竖不过今天的舍不得，明天的巴不得，一念而起的感情枉然如此，不提也罢——提了还不够以后用来恶心。
　　——宿离日记

　　转眼间，宿离已二十四岁了。

　　八岁那年，她埋葬了她的母亲。十六岁那年，她埋葬了她的父亲。二十四岁这年，她到底又把自己也给埋了。

　　呵！三个八年，之于人类十万五千年的历史长河来说，实在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可对于宿离来说，却像是把人类在这十万五千年里所经历的所有生，离，死，别，全部都在这短短的三个八年里度完了。

　　所以，二十四岁以后，在一个干燥的，像是火柴一点就能着的冬天。宿离下定决心，告别了从前已死去的自己，从广州搬离到了上海。

　　上海的冬天，是一个没有温度，但不冰冷的城市。宿离却说，这很适合她自己。

　　因为只有在这样一种冷热均衡的土壤里，所结出来的六角菱形雪花，才最像做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割在人身上，疼痛，却并不致死。一如她从小长到大，悲惨却早已习惯的命。

　　然而，从广州吊脚楼搬到上海弄堂，偶尔一个人孤独的夜里。她还是会固执的，如返老还童一般，小孩子模样，常常呆望着窗外皎洁的天上月，望呀，望呀，没有个尽头。

　　望久一点，再望久一点……久到那月光做的调色盘，白的，黄的，掺杂着夜色的黑，纷纷落满她的脖子、肩头和手……一直落下去。同时的，那月光源头也还是十多年前的月亮底下，所发生的所有往事，就会一连串的，像野草一般疯长在她的心头。

　　那被叫做家，却连广州的亚热带的暖阳，也温暖不进来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必有。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还供着墙角无聊的乞丐们评头论足着。

　　乞丐在屋外大声吆喝起来，她就在屋里小声配合呻吟着。似乎可悲的，要用乞丐以此来证明，她尚还活于这人世。而这个她不是别人，正是宿离她的母亲。

　　宿离在八岁那年，看了她最后一眼，从此她再没有母亲。

　　于是她对母亲所有的印象，仿佛都停留在了她将走未走的最后一刻。一个女人，半躬着身体，很瘦，肚子却硬凸出一块来，伴随着全身的蠕动，像条恶心的虫。也很腥。

　　双眼却是异常睁的很大，像极两盆熬干的炭火，火红地望着窗外大大的暖阳照在银色的玻窗上，却水底月似的，到底看得见，摸不着。只得更加卖力的，加大呻吟着。很怪，也很刺耳。

　　可还好，光明之于大多数人来说，都见得是一件奢侈的东西，更别说之于蟑螂似的她的母亲，黑暗围绕在她的周旁，都显得异常的拥挤。

　　所以自母亲死后，她痛恨一切包含光明的东西，瞎子夜晚的灯，琉璃不灭的火，满含希望人的眼睛，尤以幸福之人矫情的泪光为甚。

　　因而，在她再无力承担起上海昂贵的房租，而四处奔走寻找合租人的时候，她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辛艾。

　　辛艾是一个和她母亲一样，喜欢常年趴在阴暗的旧窗台上，偷看阳光的怪女人。并且宿离看见她的第一眼，便明白，她和母亲还很是相像。

　　她们都是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待太久，所以双眼渴望光明，却双手害怕触碰阳光的可怜虫。

　　可辛艾，无疑是那一个要更加忧郁的人。因为她有文化，有知识，有美丽的外表，更重要的是，她曾经是一个骄傲的大提琴手。

　　最后却因着没钱而放弃了梦想，如今倒又为了讨生活，而乞丐似的，抛弃了生命最深处的固执与倔强。在一家打着“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广告的棉纺公司，做着整日与金钱为伍，每天同钞票作伴的会计算账的工作。

　　“你知道吗，知道流水似的钞票，一路无阻地流进眼里的感觉吗？又是否懂得，人民币握在手心里的颜色？”初次见面，辛艾穿一身白，像是在为谁悼念，摇坐在窗台上，风像是要将她即刻吹扁。她如是问宿离说。

　　宿离摇头。一边纳罕，眼里如何会有触觉，手心又怎能看见颜色？一边恍惚间，偶有感同身受地选择了沉默。

　　“就像是寒窗苦读二十年，被困灯油里的‘可怜虫’，弱小，而又软弱。春一年，油尽灯枯，冬一年，灯枯油尽……凝聚了日日夜夜汗泪成的‘琥珀’。一朝，却戴在了富人的脖子上。猝不及防掉进我之眼里的，名唤偷梁换柱，又叫‘为他人做嫁衣裳’的闪烁，刀子一样，刺人眼。我的。”辛艾只解释了钞票流进眼里的感觉。

　　“那琥珀，便是我凝聚了二十年血泪，最后却因着没钱，被偷换掉名额的，渺小到，破碎到，白纸一般的，苍白无力的音乐梦！”

　　宿离懂得了。便自行解释另一半，那手心里的视觉说：“然后现在的你，看着钞票，摸着钞票，你的手心里就自然而然地流出了人民币一样的颜色——血！对吗？”又说，“而十指连心，你工作时，你的心在流血，对吗？”

　　辛艾点头，即算答应了。随后陷于深深的沉默。过了良久，她才突然的，又嘴巴张大张圆的，问宿离说：“宿离，宿离，你的宿命，别就是为了离别吧？”她开始笑。

　　宿离自是听出了她口中，无非是打趣。便仿佛像是积极响应那句玩笑似的，身子一歪，干脆把全身的重量架空起来，千斤顶似的，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笑道：“我的名字便是再不好，我也是冷面冷心惯了，不觉得。可辛艾，辛艾，你所有的爱都太过辛苦，梦想是，人也是，所以你还要比我苦得多，苦太多。”

　　宿离知道，她们一般都是苦命人没错。可她理性，辛艾感性，苦难面前，她们是不一样的。她像是她的母亲。

　　于是，两个毫无干系的人，因着一番极简短的，甚至在外人眼中看来极荒谬的对话，使她们对对方的底细全无了解，就一拍即合，甚至人言可畏曰，臭味相投的，选择了合租在一起。

　　每当晚上，辛艾就枕在宿离的膝前，凭由着活了几千几万甚至几亿年前的月光，照在陈旧的大理石阳台之上，朦胧的，像是地板以旧换新，细看，实则又不是。一边倾诉着她那所有曾经爱而不得的往事，正如她的名字。

　　就这样，她们一个一遍又一遍地讲，一个一遍又一遍地听。月光清晰地照在阳台上，她们朦胧地笼罩在月光里，往事好像一把陈旧的胡桃夹子，把外强中干的她们全都给拿捏住了，凭由着上海冬天凛冽的风，像打马鞭子一样，来回鞭打在她们身上。她们谁都逃不了。

　　白天里，却不一样。她们各干各的，工作时工作，清闲时闲着，谁都不理谁，仿佛昨夜又一个昨夜，温存只是一场梦。她们还是陌生人。

　　直到她们相识有一个月后，元旦才过，阳历牌就率先跑在了阴历牌的前面，远远甩开过去一年的，彻底掀开了新的篇章。在她们相互打发的度过了第一个年夜之后的第二天早晨，白日里不通庆吊的她们，才在辛艾的主动之下，关系薄上撰写下了新的一章。

　　但鸵鸟印似的，不怎么深，也不怎么浅。刚刚好。

　　那天，是辛艾主动扶着白玉栏杆，轻轻地踱步走下。窗外是一片雨夹雪，窗里的她眼里温情含着泪，问宿离说：“你说爱那么的辛苦，为什么人们还要爱？飞蛾扑火，究竟不怕死，而我一次又一次的侥幸不死，究竟不怕痛？”说着，窗外的雪，越飞越大。

　　宿离听了，忍不住地叹息了一口气，抓住重点，问：“你难道又要去爱了，不辞辛苦？”

　　辛艾就向宿离讲起了关棋。

　　她笑着对她说，关棋是一家夜店的吉他手，她们都是那么那么的爱好音乐...…

　　可说着说着，她突然的就背过头去，两手掩面。窗外的风挚动着她头上的发铃沙沙作响，但她并没有哭——又或许哭声被铃声给掩住了。才趁着宿离起身去关窗的间隙，稳了稳心情，待宿离再回来时，话方一点点竹筒子倒豆子似的，接着往外出。

　　她告诉宿离，然而关棋那么那么的爱好音乐，可就在他为了音乐，毅然决然地脱离了他那原生态的守旧家庭。像是离轨的列车彻底断了与从前，更是金钱的所有联系之后。却甘愿地驶进了一家夜店去当吉他手，错把灯红酒绿的霓虹，自甘堕落，当成了五彩斑斓的音乐梦。

　　而她做不到——做不到把她上而不得的梦想，便下而堕落到夜店当中去。使高尚的音乐，成了低贱的噪音的陪葬品。

　　所以，因为关棋做了她不敢做的事。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

　　宿离想，像是她的母亲。感性的人总都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便容易爱上支离破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