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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   第四十一章

      黄狗剩要结婚了,是吕大队长保的媒。
      要说这黄狗剩还真不是东西。在旮旯屯的集市上,他无意中碰到了韩家的大姑娘韩梅,立刻像发了情的公狗紧追不舍,吓得韩梅像鬼追似的往家跑。韩梅前脚进门,他后脚就跟来了。进了门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张嘴就管韩梅的爹叫老丈人,然后就嘻皮笑脸地跟韩梅粘乎。气得韩梅的爹眼珠子直翻楞。韩梅才十六岁,长得就像一朵初开的花朵,水灵灵的,让黄狗剩一粘糊,仿佛一泡稀屎淋过来,心里甭提有多恶心。
      韩梅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当爹的不能眼瞅着自己的姑娘受欺负,可是又不敢得罪黄狗剩,只能忍气吞声地在中间拦着,嘴里好言相劝:“黄队长,坐下喝点水,有话好好说。”
      黄狗剩说:“你是我未来的老丈人,你忙你的,别管我。”
      韩梅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哥哥叫韩松,弟弟叫韩柏。韩松不在家。韩柏在屋地上鼓弄鸟笼子。他瞪着眼睛看着黄狗剩,不知道是咋回事。
      韩梅爹情急之下高声喊:“柏儿,快去叫你妈!”
      韩梅的妈妈到邻居家串门去了,和几个老娘们儿聚在一起,一边衲鞋底子,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唠家常。韩梅妈见韩柏慌慌张张跑来,一边拽着麻绳一边妖妖叨叨地说:“哟,瞅我老儿子,这么大了还离不开妈,我刚出来,屁股还没坐稳当,他就跑出来找。你跑啥?火上房了咋的。”
      韩柏气喘吁吁地说:“有一个警察跑咱们家来了,他欺负我姐姐。”
      “这咋还欺负到家来了?”韩梅妈说着,下了炕就往家颠,真跟火上房了似的。她是小脚,脚还不到一拃长,腊月里路滑,她走三步要捎两步。
      韩梅妈好不容易“跑”到家,一进门,韩梅正手拿一把剪子,高声喊:“你走不走?不走我用剪子镩死你。”
      韩梅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是咋地了,怎么还动上剪子了呢?”
      黄狗剩没脸没皮地说:“就你,小美人,你能镩死谁?”
      韩梅妈对韩梅爹说:“你真没用,黄队长喝醉了,你把他哄走不就得了?”说着,给韩梅爹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起架着黄狗剩往外拖,韩柏也来帮忙,在后面推着黄狗剩的脊梁骨。三个人一起用力,总算把黄狗剩弄走了。
      黄狗剩是喝了点儿酒,但是一点儿都没醉。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只是故意耍酒疯欺负人。
      弄走了黄狗剩,韩家以为没事了呢,没想到第二天黄狗剩又来了。
      黄狗剩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几个狗腿子警察。
      韩家人一看,吓坏了,这不是要抢人吗?全家人把韩梅团团护住,一个个紧张得直打哆嗦,仿佛天要塌下来了似的。
      还好,黄狗剩今天没有喝酒,也没有胡来,他是来证实一下昨天喝了酒对韩梅的感觉。他一见到韩梅,心禁不住突突地跳,那种感觉比喝了酒还要强烈。韩梅像一只愤怒的小鸟,上牙咬着下嘴唇,眼珠子瞪溜圆,脸色通红,但是依然难掩她的美丽。黄狗剩见韩家五口人抱作一团,如临大敌,他心里已经有了数,这样的人家他见得多了,好欺负得很。他哈哈地笑起来,什么都没说,把手一招,带着喽啰们走了。
      这些流氓走到院子里,一个喽啰大声地说:“黄队,跟他们磨唧个啥,喜欢就弄回去×了她。这套号的见得多了,摸一把针扎火燎,把她×了立刻消消停停。”
      这话只隔一层窗户纸,屋里人听得真真切切,吓得韩家人汗毛都乍起来了。
      黄狗剩说:“这个丫头我是真喜欢了,想弄回去当夫人,明天让媒人来。”
      紧接着,媒婆进了韩家门。
      媒婆先是好言好语:“黄队长年青有为,要啥有啥,韩梅嫁给他那是你们韩家烧了高香,以后全家都跟着享福。”
      韩梅说:“他要啥有啥,就是缺德。”
      “别瞎说!”韩梅妈给韩梅使了个眼色,接着说,“黄中队长人是没啥说的,长得好,有鼻子有眼睛,又有权有势,只是我们家韩梅没有这福气。韩梅还小,才十六岁,咋也得再过几年。”
      媒婆笑着说:“这姑娘大了留在家里是祸根,不如早点嫁出去好。要说黄队长,人长的是不咋样,丑男俊妻这没毛病。找男人不能看长像,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晚上灯一吹都是一个样!”
      韩梅妈跟媒人没嗑唠,只能用一句话应付:“嗯呐,丑俊不说,韩梅还小。”
      这媒人是奉命而来,见韩家人油盐不进,说着说着动了气:“你们听说没有?张家湾的老许家就因为得罪了吕大队长,现在家破人亡,房子空着没人住了。”
      “我们谁都不得罪,韩梅太小,还不到出嫁的时候。”韩梅妈油盐不进,反正就这一套喀。
      媒人还没走,黄狗剩他妈又来了。这女人更不是东西,人还没走进屋里声音先进屋了,“哟,我倒要看看是啥样的姑娘把我儿子弄得神魂颠倒的。就凭我儿子堂堂警防大队的中队长,找啥样的找不着?”她扑通扑通走进里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压得炕沿一颤悠。“啧啧,”她用舌头打了两个响,说,“这姑娘长得也不咋样啊!怎么就把我儿子迷上了呢?”
      “是呀!我们家和你们黄家门不当户不对,我家韩梅长得又丑,现在还小,没准越长越丑。你这当妈的回家劝劝你儿子,别让他打韩梅的主意了,回头找个好的。我也替你们打听着,要是有好姑娘,能配得上黄中队长的,我立马告诉你们。”韩梅妈不软不硬回了几句。
      “可是狗剩这孩子鬼迷心窍了,就认准你家韩梅了,你说咋整。”这个刁歪的臭婆娘又把话拉回去了。
      韩梅妈一边装聋作哑,一边专捡好听的说,好歹是把媒婆和黄家的刁婆子打发走了。
      媒人和黄狗剩他妈走了,黄狗剩又来了。
      这黄狗剩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非要娶韩梅当老婆不可。韩梅不是不同意吗,他天天来粘糊。他每次来,韩梅手里都拿着一把剪子,看那意思,你要是动我,我就镩死你,要么镩死我自己。要搁以往,黄狗剩才不吃这一套呢,早让人把姑娘抢家去了。这回他是认真的,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他要风风光光顺顺当当把韩梅娶进门。一来二去,这桩婚事从年前拖到年后。
      过了年,黄狗剩又带着几个狗腿子到韩家粘乎,突然看见一个人慌慌张张挺可疑的,就问了一句:“干什么的?”
      这人也不搭话,拔腿就跑,跑不多远,吧唧,倒到雪地里了。
      几个狗腿子都说,一个要饭的饿昏了,别理他,晦气!
      黄狗剩剩下的一只眼睛还挺管事儿,说:“去,整个饽饽来,给他整醒了问问,问他跑啥?我怎么看着像抗联。”
      一个狗腿子跑到就近的一户人家,从人家祖宗板上拿下来两个上供的饽饽。
      饿昏的这个人吃了饽饽,有了点力气还想跑,早被这些警察狗子死死摁住了。黄狗剩把这人带回去一审,竟然审出来一个抗联的秘营。这人原来是抗联的,饿急眼了开了小差。抗联在这艰难的岁月里,有坚定不移的,也有意志脆弱的,要不怎么说磕瓜子能磕出臭虫——啥人(仁)都有呢。
      黄狗剩得到这么重要的情报,仿佛得到一块狗头金,立刻报告了关东军。于是引来小黑河抗联秘营被联合围剿,引来滚鞍岭的一场激战。
      黄狗剩交上了狗屎运,立了大功,得到了日本人的褒奖,张狂得鼻孔出气都冲着天,走路迈起了鸭子步,一出门前呼后拥,吆五喝六,自己的公鸭嗓吆喝不响有人替他吆喝,正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只是韩梅这个小黄毛丫头拿不下来,这事让他闹心。
      吕大麻子答应过黄狗剩他妈,说是黄狗剩的婚事包在他身上。黄狗剩的妈见儿子为了大日本帝国和满洲帝国弄成公鸭嗓和独眼龙,到现在一个堂堂两国的有功之人,连一个黄毛丫头都搞不定,就去找外甥姑爷吕大麻子。
      吕大麻子并不含糊,满口打应下来。
      吕大麻子说话还真好使,他到韩家一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韩梅要么嫁给黄中队长当太太,要么送进关东军兵营当慰安妇。”临出门看见了韩梅的哥哥和弟弟,又说了第二句:“这两个小子要么跟我当警察,吃香的喝辣的,要么送进劳工营折磨死。”他这两句话等于给这桩婚事上了双保险,你韩梅不是烈性吗?把你哥哥弟弟都栓上,让你想死都难。
      第二天韩家就乖乖地送信过来,应下了这门子亲事。
      黄狗剩要娶媳妇了,这把他美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一定要把婚礼办成全铁骊最最隆重的。
      黄狗剩的新房设在铁骊城里,是三间一面青房。房子的前墙是砖的,后墙和两个山墙是土坯墙。铁骊城内基本都是草泥房,仅有屈指可数的几幢砖房。除了火车站,一幢是顺天小学,一幢是日本营林署,另外,日本人的医院还有两幢砖房。私人住宅还没有纯砖房。从前面看是砖房,从后面看是草泥房的一面青也是寥寥无几,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住。黄狗剩的这幢一面青房是剿“匪”有功得到的奖励,是他的荣耀。
      在婚礼的前一天,黄狗剩踌躇满志,要风风光光祭拜一回老祖宗。
      在满洲国,汉人和满人混居,风俗习惯相互渗透。满人大多是旗人,有优越感,婚丧嫁娶,要比汉人排场大,说道也多。汉人眼气满人的排场,津津乐道的同时又纷纷效仿。当然了,讲排场得有实力,人分三六九等,自然有三六九等的排场,穷苦老百姓没法学排场,只学来了五花八门的妖道令儿。
      尤其是祭祖,满族人特别讲究。满族人有一大优点,对老祖宗非常尊敬,称祖宗为祖上。家家都有个祖宗板,上面供奉着祖宗的摆位。在满人的民间流传这样一句话:日子旺,敬祖上,狗大孩子胖。满人敬狗,把狗和孩子相提并论。
      黄狗剩的这幢一面青房的前主人是满人。室内布局都是按满族人的生活习俗设置的。三间房,中间开门,西屋是“万字炕”,除了南北两铺火炕之外,靠西山墙还有一铺窄炕,是供奉祖先的地方。满人以西为大,老祖宗供在西边。这和汉人截然不同。汉人的老祖宗多数供在北边,绝对不能供在西边。
      黄狗剩的爹是个泥瓦匠,专门给人家搭个炉子通个炕什么的,人称黄瓦匠。收拾房子的时候,黄瓦匠说:“祖宗板得挪个地方。”
      黄狗剩说:“挪它干啥?别拿死人折腾活人。”
      黄瓦匠说:“祖宗板在西边,老祖宗会掉腚的。”
      “掉腚就掉腚。死人得为活人着想。现在是满洲国,啥事不得学满族人的样子。满族人把老祖宗供在西边咱也供在西边。你看人家八旗人,个个不用干活,吃香的喝辣的。看来老祖宗在西边得力。”黄狗剩振振有词,估计日本人的大东亚共荣圈建成了,他得随日本人的习俗,祭祖的时候要供男人的生殖器。
      黄狗剩家的祖宗板很精致。一南一北两块位板,都是二尺长,八寸宽,三面镶着围子。围子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每块位板前边各刻四个字,南边位板刻着“蒸尝百世”,北边位板刻着“俎豆千秋”。
      黄狗剩按照满族人的指点购置了八个香碟,摆在祖宗板前边。其实满人在位板上放几个香碟都是有说道的,黄狗剩不懂,以为多多益善。
      黄狗剩要大祭祖先,并不是出于对祖先的尊敬。黄家祖先很不提气,八辈子没出过当官的。黄狗剩祭祖是让祖宗们看看,他黄狗剩发达了。中国有句老话:话不可说尽,势不可用尽,凡是太尽,缘分势必早尽。黄狗剩天生一个小人,哪懂得这么深奥的道理。
      既然按满族人的习俗祭祖,就得准备相应的祭品。祭祀要用饽饽,蒸饽饽用的米和豆子要经过仔细挑选,选出籽粒饱满的黄米和黄豆,用水泡半天,再磨面蒸成饽饽。
      这种事,黄狗剩他妈就搞定了。她招来一些婆娘聚在炕上,炕上放了两个条桌,一个粒一个粒地拨拉着挑米挑豆。
      三个女人一台戏,一屋了女人一台大戏。
      有人溜须拍马屁:“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看狗剩,哪承想出息这样。”
      “你是说我儿子长得丑呗?”老黄婆子一扭腚,不乐意了。
      “我哪是那个意思啊!”拍马屁的一看拍到马蹄子上了,赶紧顺毛摩挲,“你们看黄队长,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那是全铁骊城都能数得上数的美男子。”
      老黄婆子乐了,编起了瞎话:“我们家狗剩三岁的时候,我抱着他在当街玩,一个白胡子老头走过来摩挲我们家狗剩。我问他摸我们孩子干啥,他说,‘这孩子是大命人,将来能有大出息,你要好好带着。’你们看,现在果不其然。”
      有人偷偷撇嘴。
      有人应声附和:“要不怎么说三岁看老相呢!”
      老黄婆子继续瞎说:“前几天日本天皇亲自接见了我们家狗剩,冲着狗剩不住嘴地说吆西。说中队长小小地,将来让我们家狗剩干大大地。”
      一帮老娘们儿都笑起来。
      有人问:“日本天皇啥时候来满洲国了?”
      “他不是一直在满洲国吗!”老黄婆子把日本大佐说成日本天皇了。
      “这你们还不知道?日本天皇已经住进满洲国皇宫了。”
      “真的假的?”
      哈哈哈哈,一群老娘们儿一起大笑,房盖差点儿被掀起来。
      这些黄米和豆子足足选了一头晌。
      祭祀用的酒也不能糊弄。几天前,黄狗剩的手下就把酒匠找来了,要用黄米制成“米儿酒”。这个酒匠酿的“米儿酒”那是远近出了名的。酿好的米儿酒用一个矮子缸装着,放在南炕的炕沿下。缸上盖着一个秫杆盖帘。这些老娘们儿们只顾说笑,没人管孩子,一个小男孩儿把尿撒在盖帘上,全露进了酒缸里。这事儿多亏老黄婆子没看见。肇事的孩子妈妈慌忙把淋湿的盖帘翻了过来。
      祭品中最重要的是用于献牲的猪。满族人上供供的是全猪。上供所用的猪很有讲究,要全身都是黑色,不得有半根杂毛,还得是公猪。这猪叫“使唤猪”,不能有半点含糊。黄狗剩的手下全体出动,半天的时间逮回来八头黑猪。
      来帮忙的人特别多,闹闹嚷嚷,有帮忙的,有越帮越忙的。人们七手八脚摆好了祭祀的供桌。有大大小小的盘子和碗,有精美的酒壶酒盅。
      祭祀开始了。黄瓦匠请出家谱,别别扭扭地挂在西墙上。
      黄狗剩说:“早知道家谱这么旧,我把这张烧了,找人再重新画一张。”
      黄瓦匠急忙说:“快闭嘴!换新家谱的时候,旧的不能说烧了,要说升了。”
      黄狗剩亲自请下祖宗板,将女人们装好盘的饽饽摆在神位前,然后点燃达子香开始举行祭拜。
      黄狗剩嫌他爹窝囊,干啥事都让他爹靠边站,由他自己亲自组织,只有这时候他得站到老子的身后。
      黄瓦匠振振有词:“列祖列宗,咱黄家发达了。狗剩当了大官,还立了大功,也算是光宗耀祖了。明天狗剩娶媳妇,是大喜的日子,让祖上也乐呵乐呵,和我们一起喝酒吃肉,日后保佑狗剩步步高升。”
      黄狗剩站在他爹身后,心里不以为然,心想,一起乐呵乐呵就行了,保佑我就算了。这些祖先活着的时候个个都是草民,做鬼也风光不到哪去,能保佑得了谁?
      到黄狗剩祭拜了,他放开喉咙高声说:“各位列祖列宗,我们黄家八辈子没出息,到我黄狗剩算是出人头地了……”
      黄狗剩正自鸣得意,突然祖宗板上的香碟掉地上一个,吧嗒一声,把人们都吓了一跳。
      香碟都是用木头做的,四寸见方,两寸来高。上面趟槽,正面刻着莲花。香碟里放着点燃的达子香。达子香是用山里的满山红枝叶碾成的香面。香碟从祖宗板上掉下来,把燃烧的香面撒了一地。
      慌得黄瓦匠把黄狗剩拨拉到一边,跪到地上就磕头,一边磕头一边不停地叨咕:“老祖宗啊老祖宗,你们千万别挑理,你们到啥时候都是黄家的老祖宗。狗剩不知天高地厚,他是我们的活祖宗,还得列祖列宗保佑……”
      黄狗剩说:“不就是香碟掉地上一个吗?”
      黄狗剩拜完了,轮到来赶喜的亲戚拜,最后是黄狗剩的手下拜。这些满州警察也都成了黄家的孝子贤孙。众人叩头行礼,然后大家分吃饽饽。
      这叫“饽饽祭”。
      随后是“使唤猪祭”。
      众人在八头黑色公猪里挑了一头最好的,绑住四个蹄子。这公猪不听摆布,拼命地踢蹬。几个大小伙子都摁不住。
      有人喊,“抓住耳朵!”
      立刻有懂得满人规矩的人高声嚷:“不能抓耳朵。”
      “那抓哪呀?”跟公猪搏斗的人急头掰脸地嚷嚷,“这是啥规矩,存心捉弄人。”
      大家抓猪鬃,薅猪尾巴,拽猪蹄子,好歹把公猪给制服了。
      众人将公猪的头朝南尾朝北摁在屋地上。
      公猪不停地哀嚎。
      有人说:“咋不把嘴绑上?”
      懂得满人规矩的人又说:“不能绑嘴!”
      有人调侃:“不绑嘴好,热闹!”
      有人拿来一把酒壶,把烈酒倒进公猪的耳朵里。公猪一扑楞耳朵。众人一阵欢喜,都纷纷向黄狗剩祝贺,说是黄家祖先已经“领牲”了。
      紧接着到了杀猪取血褪毛的环节。使唤猪不能用刀杀死。有人拿了一个木棒,从猪嘴捅进去,硬是把猪憋死了。褪猪毛的时候出了点状况。这头公猪太大。一般抓“使唤猪”或者“还愿猪”没有抓这么大个的。黄狗剩为了讲排场,挑了个最大的,抓也难,杀也难,褪毛也难。刚才抓猪的时候,都是穿黑皮的警察狗子,没在意这头公猪掉色。到了褪猪毛的时候,把杀猪师傅的白围裙蹭漆黑,这师傅心里纳闷,用热水一烫,黑猪变了颜色,成了一头花腰子猪。原来这些警察狗子不知道是谁掠不到存黑色的猪,用墨汁把花腰子猪的杂毛染黑了。围观的人都大笑起来。杀猪师傅不管花猪黑猪,三下五除二,将花猪褪了毛,然后把猪毛捞出来扔出很远。
      “使唤猪”被割成八大块(称为大肉),入锅煮至半熟捞出来,按部位拼成整猪的形状,猪嘴里塞进猪的左蹄,供在祖宗板前。这叫“摆件”。白花花一口大猪摆在黄家的祖宗板前,是挺威风的。
      “摆件”以后,黄瓦匠从猪的每个部位上都切下来一小块肉放在一个个碗里,这叫“拿件”。一共拿了八碗。
      黄狗剩将选出的肉和掺了小孩尿的“米儿酒”献到灵位前,又带领一群“孝子贤孙”叩头行礼。行完礼,将猪肉重新入锅煮熟,切成三四寸见方的肉块。于是,屋子里,院子里,当街上,所有的人都蘸着盐水吃猪肉,个个吃得满嘴流油,这叫“吃福肉”。连要饭的、赶喜的也都跟着吃,吃得兴高采烈。
      结婚这天,迎亲的队伍空前壮观。黄狗剩身上披红,头上戴着新郎礼帽,帽子上插着红缨。他骑着一匹东瀛大洋马,得意洋洋。他的前面有一对旗,一对锣,一对纱灯,还有两个夹红毡的,两个放三音枪的,随后是一大溜喇叭号筒,吹着《满洲郎》。这是照着满清贵族娶娘娘的样子安排的。黄狗剩的后面跟着三挂大骡子车,七挂大马车,骡子戴着八里钟叮叮当当地响,驾辕的马都挂着串铃哗哗啦啦地响,每挂大车的车底下都栓一对铁筒和一根木棒,这叫大咕咚,车轱辘一转,木棒敲着铁筒,咕咚咕咚地响。十挂大车上坐着娶亲奶奶和娶亲人。十挂大车后面是八抬花轿,轿里坐着一个压轿的小男孩儿。跟着花轿,是六六三十六辆挎斗摩托。当地人管摩托都叫电驴子。据说摩托刚引进到中国的时候,只有城里才有,一个乡下人骑着毛驴进城,见一个城里人骑着一个铁圪塔,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向人一打听说那玩意儿是摩托,用的是电,喝的是油。乡下人回到乡里就跟别人讲,城里人骑的电驴子可是不得了,跑起来一溜烟,比咱们养的驴可强多了。从此乡下人都管摩托叫电驴子。黄狗剩整来三十六辆挎斗电驴子要比三十六头毛驴的排场大得多。摩托车队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哩哩啦啦足有二里地长。迎亲队伍中专门安排十多个人放鞭炮。咣咣咣的锣声,乒乒乓乓的鞭炮声,咚咚咚的三音枪声交织在一起,喇叭匠们憋足了气拼命地吹,越吹越起劲,高声炮一个接一个。这阵势,赶上溥仪娶娘娘了。
      迎亲车到了旮旯屯的韩家门前,两个夹红毡的用红毡铺地。黄狗剩进了韩家院。小舅子韩柏牵马迎接。黄狗剩随知客到客室,有茶水和果品侍候。娘家知客把娘家近亲一一介绍给新姑爷,韩家的亲戚也太多了,这个叔,那个姑,这个姨,那个舅,介绍起来没完,多得能拉一火车。弄得黄狗剩心里火急火燎。
      娶亲奶奶和送亲奶奶给新娘子穿上红棉袄红棉裤,头上挽抓髻,扎上红绒绳,戴上红绒花。新娘拜过祖宗,又去拜别爹娘。爹娘的房门关上了,里面传来哭声,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男子抱着新人走出来。这叫“亲人抱轿”。新人用被子包头裹身,不见天日,由新人的哥哥或者叔叔抱着送入轿中。抱着新人的人不是韩梅的哥哥韩松,这人是谁没有人认识,也没有人问,想必是新人的叔叔。新人上了轿,脱下旧鞋,穿上踩堂鞋,为的是不带走娘家尘土。
      在这其间,喇叭匠子吹着花哨的小调,各显神通。敲锣的站到窗户下不住声地敲。高声炮一个接一个地响。
      新人上了轿。两个伴娘率先上了马车。送亲的人也都纷纷上了骡马车。两个夹红毡的卷起红毡。突然,韩梅的弟弟韩柏喊肚子痛。韩梅的哥哥韩松也嚷着肚子痛。韩梅的爸爸跑出来,把两个儿子领了回去。黄家人娶的是媳妇,哪管舅子送不送亲。
      来迎亲的和送亲的闹闹嚷嚷又排起了长龙,没有人说再见。按讲究不能说再见。韩梅妈将一碗清水、一把谷子撒向花轿,代表女儿已是泼出去的水,并祝女儿事事有成、有吃有穿。花轿启动了,轿里扔出一把扇子,这叫弃坏性子。新人扔完扇子又装模作样地哭几声。
      更加壮大的迎亲队伍又浩浩荡荡出发了。爆竹声噼哩啪啦响起来。三音枪响,鼓乐齐鸣。迎亲队伍走上铁山包,铁骊城便尽收眼底。
      铁骊城不大,却是戒备森然。四周是三四米高的土城墙。土墙下有城壕,土墙上有电网,四角有炮楼。日伪刚刚联合围剿了抗联,日本人把抗联烈士的头颅都割下来,均匀地分布开悬挂在土城墙的四周,以此来显示他们的淫威,铁骊城被装点成一座地狱。人们走到城墙下,凡是有良知的人都低下了头。
      花轿进了铁骊城。迎亲的队伍在铁骊城里绕了一大圈,才在一面青房前停下来。
      新娘下了花轿,两个浓装艳抹的伴娘紧随左右。两个伴娘长得都不丑,只是东北大妞的味道太浓,看着大大咧咧,扬了二正。
      婆家人见花轿进门,连喊带叫地拥出一个男孩,男孩手里拿着两个橘子迎接新人,新娘用手轻摸橘子,新娘拿出一个红包送给小男孩,两个伴娘一起撇嘴,好像给出去的是她们的钱。黄狗剩的大姨,也就是吕大麻子的丈母娘,算是有福气的长辈,她手里拿着一个竹筛子,众星捧月一般扭着三节腰走过来,把竹筛子放在新娘的头上,然后扶着新娘子进了门。进门时她一再提醒新娘子不要踩门槛子。因为门槛代表门面,新人应横跨门槛过去。新娘子小心地迈过门槛,还要跨过火盆。两个伴娘怕烧到新娘子,两边架着新娘子,三个人一起越了过去。新娘子踩瓦片的时候没有踩碎。一个伴娘高抬腿,猛一跺脚把瓦片跺碎。有人嘀咕,是不是山里的姑娘太少了,在哪弄来个楞头青做伴娘,跟假小子似的。
      终于,新郎和新娘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夫妻相拜,送入洞房。
      新郎随新娘子入了洞房,迟迟没有出来。众亲友以为小两口在洞房里亲热,也不去理会,由黄瓦匠老两口和吕大麻子的老婆小凤张罗着喜宴。这一天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众人的酒都喝得差不多了,还不见新郎和新娘出来敬酒。有人开始嘀咕,还有人大吵大嚷地起哄。黄狗剩的爹妈有点儿挂不住面子了,一起去敲新房的门,左敲右敲不见动静。黄瓦匠急眼了,直接破门而入。一进洞房门,见幔帐放下来,影影绰绰看见黄狗剩蒙着被子睡在炕上。他低声骂了一句:“没出息的玩意,连天黑都等不到了!”
      跟在后面的老黄婆子说:“不对呀,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走过去,掀开幔帐,一把将被子拉下来,紧接着一声大叫,梆当,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黄狗剩的爹心里纳闷儿,这小子又干啥出格的事了?把他妈气成这样。他也不顾忌老公公的身份了,径直闯了过去。他一看,可不得了了。炕上没有新娘,只有自己的宝贝儿子,舌头伸出来老长,像热狗的舌头全都搭拉在嘴巴外边,眼睛鼓得有马粪蛋子那么大,人已经僵硬,不知道啥时候让人给活活勒死了。
      黄狗剩他爹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捶胸顿足,拍手打掌地连喊带叫。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不知道屋里发生了啥事。
      几个直系亲戚跑进去又很快跑了出来。黄家大院立刻炸了窝。大家四下里找新娘和两个伴娘,还有那个抱轿的新人的叔叔,都不知踪影。那些来送亲的娘家人,知近的没有一个,都是一些不相干的来蹭吃喝的,有的蔫巴悄动陆陆续续退了席,这会儿剩下的几个吃货也都一哄而散。
      不光是娘家人都跑了,婆家这头的亲朋也跑了许多,吆五喝六的警察们见中队长死了,一个个脚底抹油,惟恐溜之不及。正应了那句老话:官太太死了满地白,官老爷死了没人埋。
      这时候,有个去茅房的人跑回来说茅坑里还有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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