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戚戚 ...
-
牛车哒哒地走在路上,中元节的夜里,出行的人比以往多得多,暗夜里一盏盏挂在车头的灯随着牛车摇摇晃晃,氤氲的空气中明灭晕黄的灯光平白给这鬼节增了分缥缈灵异。知墨扭头往窗外望去,细细的竹帘模糊了视线,看不真切外面的景象。终是敌不过好奇心,知墨抬手便想掀起帘子往外瞧。
“今晚人多,还是不要轻易露脸的好。”坐在对面的封平轻声提醒。平安京的贵族女子皆习惯把俏脸藏在帘后,平日里道上没有人知墨怎么做倒无所谓,但今晚人多,封平实在不愿意让知墨的美貌就这么毫无遮掩地现于人前。
知墨有点扫兴地把手放好重新端坐。红唇微微翘起,对不能窥探新奇的夜景有点失望。
封平见状,笑了笑,从座位旁边拿出了一样物件,轻擦火石点燃蜡烛,车里瞬间明亮起来,原来封平刚拿出来的是一盏灯笼。
这灯笼乍看上去平平无奇,米黄的纱纸围着圆竹筐糊得妥帖,唯一可取的是瘦长的形状,如带着竹节的竹子般。封平把蜡烛轻放在灯笼里,灯笼立时有了生气。
“你看。”封平把灯笼推至知墨身前,让知墨看得清楚真切些。
原来那灯笼身上还绘着竹子,偶尔稀疏的几根,然后逐渐浓密乃至成林。竹子用极浅的墨描绘,火光衬得竹子若隐若现,竟是别样风骨。
知墨右手拿起灯笼,左手把灯笼转了又转,细细瞧着,浅淡的笑容浮现在脸上,对这别致的灯笼爱不释手。
“等下这灯笼要放到贺茂川上吗?这么漂亮,放走怪可惜的。”
那娇憨的模样引得封平移不开视线,让人只想极尽所能地去疼惜。“傻丫头,这灯笼是给你拿着照路的。放在河上的是另一盏灯,哪有放走的灯还有杆子连着让人提走的。”
“是喔,你看我,没放过纸灯,一时闹出了这样的笑话。”语气中带点遗憾,对中元节很是向往。
“今晚终可一尝所愿了。”
“可惜我那纸灯不知是放给谁的。”忽的想起中元节的纸灯都是放给自己祖先为他们回去带路的。自己身世未明,何来放灯的对象呢?思及此,不禁有些戚戚然。
“就当是为我放的好了。”安慰之语脱口而出,封平顿觉似有不妥。言语太过轻率,不知知墨会怎样想。
知墨听到这冲动话语,羽睫下的明眸闪过一丝感动,随即摇了摇头,“这怎么行,大和家的祖先皆是显贵之人,这么说可辱没了他们。”
“贵族的称呼也只是个好听的头衔而已,何来辱没?”
“像少辅那样有独特见地的人毕竟是少,高贵的身份终究是高人一等。”知墨转着灯笼,鹅黄的光芒在竹叶间晕出,在这夜里有份别样的宁静,人若是能入画,就此远离纷争该有多好。可这究竟是痴人说梦。“诶,我们谈这干什么呢,难得出来放灯,该好好放松才是。”放下手中的灯笼,黑夜里前行的牛车内终是有光芒照不到的黑暗地方,这道理,当今世上放之四海而皆准。
强颜欢笑的话语似是敲动了封平心,紫色的眸子随着知墨的身影染上淡淡怅然。
牛车不觉已经停下,门帘外传来赶车小厮恭敬的叫声,“少辅、小姐,贺茂川已经到了。”
此时的贺茂川边已聚集了不少人。借着灯笼的光沿着河岸看去,三三两两的人大多是平民打扮,着装华丽的极少,偶尔看见停靠在路旁密林边的牛车上隐隐露出一节艳丽衣袖,想必贵族家的少女都躲在车中观看中元节放灯的胜景了。
知墨提着灯笼,心下欢喜,倒也不在意自己穿着繁复的十二单。这中元节对她来说全然陌生,难得能肆意出游,平时小心谨慎的成熟早已被雀跃的心情掩盖。
封平看见提着裙摆就急急往前走的人儿,想唤住她,又不忍心开声扫了兴致,笑着摇了摇头,只得抱起杂七杂八的东西跟在知墨身后向前走。
中元节的夜晚刚刚开始,岸边的人们点着了灯笼中的蜡烛,双手捧着灯,轻轻地放进贺茂川的水面上。
一盏、两盏、三四盏……河上的纸灯逐渐多了起来,循着水流缓缓流动,慢慢飘向远方。
本来死寂的河流在这夜里活了起来。贺茂川本是平安京城外阴气极重的地方,却在鬼节的夜里,因着这一盏盏连通阴阳的纸灯,蒙上了一抹神圣庄重的薄纱。
知墨看着摇曳远去的纸灯没有作声,双眼只知道紧紧追随远去的灯火,心也随着灯火的忽明忽暗而上下,生怕那灯不小心就熄了。眼光不舍地想追寻至尽头,无奈河道蜿蜒,纸灯随河水漂流,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知墨,我们来放灯吧。”
封平的话让知墨回过神来,知墨掩下初见河上纸灯的复杂感觉,乖巧地来到封平身边,接过封平递给她的蜡烛。
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把蜡烛放进灯笼内,再把纸灯放入河中。贺茂川上又多了一盏指引先人的明灯了。
“这灯,为谁而放?”封平见知墨神情恬淡,方才在车上的一席谈话似乎未曾存在,不由得出言相询。
“就当是为找不着自己那盏灯的鬼魂放的吧。”苦苦纠缠于身世又是为何,早已知晓自己是孑然一身,却还奢望着找个依靠,这心思真真要不得。知墨凝视着从自己身前摇晃着飘过的灯光,想着人也就如灯一样,明灭间便是一世。轻叹了一声,知墨蹲下把手伸到水中,水面被纤指撩拨出圈圈涟漪,借着灯光,映出了淡淡光华。知墨薄唇上翘,笑自己方才的伤春悲秋,明灭一世又如何,一世便是一世,好好珍惜,好生经营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啊。想到这便释然了,起身时看河上聚起越来越多的灯,灯是给鬼魂看的也是给生人看的,人生如戏。闭上双眸,不再被杂思左右,双手合十,秋风吹过双颊,带来些许灯火残留的热意。
“知墨在许什么愿?”放灯时知墨的表情有点肃穆,现在又郑重地合十祈祷。这女子,多变得让人看不透。
“只是一时兴起的小愿望罢了,不值一提。”
“今晚路过的先人这么多,愿是许给谁听呢?”
“有缘便能听见,心诚则灵。”知墨脸上的笑容依然恬淡美好。人本就该宠辱不惊,心事,当然不能轻易与人知。
中元节的藤原府一如往年的热闹。光野来往于交杯换盏的人群中,莫名的厌倦和不耐烦。藤原昭捕捉到儿子细微变化,拉着光野到角落问是何故。
“迟来的苦夏吧。这几天事情太多,休息不够。”光野随口敷衍,笑得牵强。
“那你回去休息下。分家的人我来应付就可以了。”
“这……怎么敢如此劳动父亲大人。”
“你是藤原家顶梁柱,不保住怎么行?”藤原昭打量着眼前丰神如玉的儿子,的确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光野点了下头,微躬身,道了声“孩儿先行告退了。”
“明天散朝后有事吗?我有重要事跟你商量……”顿了顿,藤原昭的感叹低低传来,“也许藤原家日后的繁盛与否就在此一役了吧。”
光野默然无语地转身,黑暗掩饰了他此刻的表情。
回到房中,刚坐下,便有人敲门,是桐生。
桐生手上捧着两个漆皮盒子,皮盒子蒙的皮似是蟒蛇皮一类的东西,上面画着异域花纹,红地白花,不可知的妖冶漫漫透出。光野皱了皱眉,不知道桐生为何拿这东西来。
桐生没有多话,把皮盒子放在光野身前,顺便伸手打开。
两个盒子内躺着的是几乎一模一样的链子,吊坠上皆是一颗殷红的泪珠状宝石,不同的是左边的那颗红得像渗出了血来,右边那颗的颜色明显浅淡许多。
光野认得,这是知墨的璎珞,系着她如浮萍般身世的红玉项链。
光野伸手拿起左边的红玉,坠子握在手,隐隐有温润清凉之感,耳边传来桐生恭敬的声音。“主子,您手上拿的,就是拿去仿制的原品。放在右边盒子的,是仿品。”
光野点头,他当然知道。把璎珞拿去仿制前他曾细细观赏把玩过,残留在手心的温润尚未褪去,不曾或忘的感觉又怎会被赝品迷惑。
“仿造这璎珞的穆匠人怎么说?”
“穆说这红玉来自海那边的大陆西北异域,虽看似平凡,却不是易得之物。仿品用的是同一种红玉,是他多年前的收藏。看来主子真有福分,难得的红玉竟然遇上两颗。”
光野没有理会桐生后面的话,独自沉吟。这玉是稀奇之物,那恐怕知墨的身世并不简单,想必不是市井贩夫的女儿才对。再往深一层想,却再也找不出线索了。
“穆还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这两颗红玉质地上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原来那颗给人戴多了,自然红艳非常。主子若要另外一颗也像原品一样,可找个人戴着,慢慢的,就更能以假乱真了。”
再像也是赝品罢了,光野看着静静放在右边盒子的璎珞,毫无瑕疵的一粒玉石,的确和手中的有九成像。心念一动,便对桐生说,“你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桐生欠了欠身,留下光野一人面对着这一深一浅的两颗梅红玉石。
光野把手中的璎珞放回盒子内,盖上盖扣上扣子,然后戴上左边那条仿制的链子。
心绪繁杂,入秋了空气还是闷热得紧。光野拉开门,仆人们都聚到前院去了,此时的后院寂静无人。
横竖无事,出去走走好了。心随意动,光野便沿着走廊走向后门,上马往城郊而去。
中元节之夜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漫无目的的光野便随着人群车队骑马往贺茂川而去。
约摸两刻钟后,马儿已载着光野来到贺茂川附近的密林旁。光野见离河边还有一小段路,便把马儿牵到一棵大树旁绑在暗处,自己信步向着河岸缓缓而行。
蓦地见到一对贵族男女形态甚是亲密,华贵的服饰在平民中很是显眼。男的身着一件群青狩衣,女的穿的是一袭淡黄色的十二单,幽幽灯光下,衣袖上仿佛绣着只只翩跹白蝶。光野眸子微黯,这两人正是封平和知墨。
下意识地藏在一棵大树后让黑暗隐去了身影,光野看着两人放灯,看着知墨伸手撩动河水,看着她双手合十,转头对封平低语。她似是笑得欢愉,如花秀颜在黑夜里依然动人,只是看不太真切。
也不知道呆呆地站了多久,光野觉得胸口微微透着冷意,是那颗红玉吧?不是温润可人的玉石吗,怎地如此不通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