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后注意》奚木亘

1、玩得开心

　　七月中下旬，P市各个高中放出分数切线。八月初旬学生报名，路上就开始堵车。
　　好不容易等到过了车挨车的阶段，一踩到地面，便重新被迫拥入了人挤人的潮流中。

　　塘南八中是老校，以前师资力量雄厚，但近年来有所没落，因此现在并不是市里受尖子生青睐的学校。
　　但即便如此，报名当天，塘南的校门口依然拥堵不堪。半个小时只稍稍挪动了两三步的易言羽被日头晒得汗流浃背，不得不承认他大意了。因为没想到人会这么多，他不仅没带伞，甚至连冰袖都没准备一只。

　　他一大早就被他爸揪起来准备到校报名，走得相当匆忙。他第一次报高中，没什么经验，对自己在美好暑期八点起床这件事无比自豪，觉得自己起得比鸡早。然而校门口早已排出一条长龙，他目瞪口呆，差点拽着他爸说这学不上也罢。

　　校门口的LED屏来回滚动着“欢迎大家报考塘南八中”这样的字样，易言羽少说看了八百遍，才从校门口的下坡缓慢挪到保安室。

　　易言羽早已有些眼冒金星，他那不靠谱的老爹半个小时前说去队伍前面找保安打探打探消息，自此便一去不回。易言羽又不能让空气帮他排队，好不容易到了保安室门口，他费劲地往里探头，看见易韧梁同志正和保安大叔相谈甚欢，茶一杯接一杯地续。
　　大概是易言羽震惊哀怨的视线过于强烈，乘凉的易韧梁这才看见了队伍里的儿子，他连忙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又止住了保安大叔热情地要再续上茶水的手，有来有回地推辞了两个回合才出来，中间还指着易言羽说了些什么，随即便见保安大叔热情地冲他挥了挥手。

　　易言羽真是有些无语，他这个爹常掉链子，小时候带着他去隔壁村串门走亲戚，易言羽谁也不认识，安安静静坐在别人家沙发上看电视，等爸爸带他回家。从白天等到晚上，没等到爸爸出现，一直到这家主人回来，看见他之后大惊失色：“你爸怎么没把你带走？”
　　小易同学懵懵懂懂，看那个人打出一个电话，半个小时后他妈妈出现，身后跟着满脸心虚的他爸。
　　林箬竹女士不失体面地冲打电话的叔叔道谢后，拉住易言羽的手往外走，等到彻底离开别人的视线后，终于对易韧梁同志发了火：“你能记住什么？你能记住什么！你带着儿子出来空着手回家！你能记得带什么回家！”

　　小时候的易言羽紧拉着妈妈的手，生怕爸妈吵架感情破裂，他一边拽着妈妈一边给爸爸使眼色，他爸倒是没注意他，摸摸脑袋，赔着笑问：“那我下次给你带点花？”

　　？踩着儿子的头讨好老婆，你真没礼貌啊老爹。小时候的易言羽没想那么多，只是看妈妈脸色变换不停，最后柔和下来之后松了口气。后来再想到这件事，易言羽总在心里呐喊：“妈妈！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狡猾男人不要轻信啊！！”

　　不过自那次之后，易韧梁再单独带易言羽出门，虽然不至于把他拴在裤腰带上走路，但每次一时疏忽忘了儿子的时候，都会在临近家门之前及时醒悟，然后马不停蹄回头找到他。
　　问易言羽是怎么知道的，就是他已经习惯被落下，看见亲爹头也不回地离开之后，便自觉地起身跟上，亲眼目睹了亲爹在接近大门之时，突然一拍大腿转身就跑的模样，在对上落后于他两步，眼神幽幽的易言羽之后，僵硬地伸出一根手指打商量：“一根葡萄味棒棒糖，不告诉你妈。”
　　易言羽幽幽：“两根，还要一根荔枝的。”
　　也行，不说就好。易韧梁欣然答应。

　　但是易言羽年纪长了几岁后，他爹就不用这招了，直接激将：“小男子汉还告状？小男子汉从来不告状，有苦都是自己咽的。”

　　一句话骗得小易同学在之后每次跟着爸爸回家的路上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一直到他又过了吃这一套的年龄。

　　易韧梁同志以前带他学自行车，一开始就把两个侧边辅助咕噜全去了，假装在身后扶着的样子，边跑边跟易言羽说：“我扶着呢放心踏放心踏放心踏！”
　　易言羽信以为真，把脚踏板踩到起飞却不会停下，他正想问，却发现身后亲爹不知道什么时候跑累了，停在几十米外休息，易言羽心一慌手一歪，连人带车翻倒在地，膝盖手心都擦破了皮，差点留下心理阴影。
　　如果不是在家附近体育场的操场里学，塑胶跑道比起沥青路还算友好，他可能真就从此放弃自行车了。

　　亲爹乐呵呵地回到易言羽身边，易言羽还没忘记他说过的话，于是问：“你问到什么了？”
　　易韧梁有点莫名其妙，问：“什么问什么？”
　　易言羽皮笑肉不笑：“你不是说你要去打探一下消息。”
　　易韧梁眉毛眼睛一起往额头上跑，如梦初醒，但很坦然：“哎呀，我给忘了。”

　　没话说，不好评价。易言羽摇了摇头，收回表情，继续老老实实排队。
　　好像是因为登记的电脑出了一点小故障，进展才无比得慢，好在赶在日上三竿午饭之前，易言羽进到了教务处。

　　报完名字和身份证后，易言羽忍不住探头看了一下老师吧哒吧哒按键盘输入的电脑，他下意识从自己名字往上看，顶上两行一个名字撞进他眼睛里，他在心里默念了一下，感觉有点耳熟。

　　老师让他出去，换下一个进来。从老师即使在空调屋里也不断冒汗的样子来看，他也是挺着急的。

　　“蔺远臻。”他走出教务处，忍不住念了一下这个名字，他想问一下老爹熟不熟悉这个名字，一扭头，发现本来应该等在门口的亲爹又不知所踪了。

　　“？”
　　易言羽真的服了，他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扯着嗓子喊他爸，正掏出手机要打电话，旁边忽然站过来一个人。
　　那个人问：“你是易言羽吗？”

　　易言羽要拨出电话的手一顿，下意识转头。出声的是个帅哥，和他差不多高，但皮肤比他白些，一双眼睛平静又带些催促的意味，重新问了一遍：“你是吗？”
　　易言羽回过神，说：“啊，是我，你是？”
　　那人转身引路上二楼，说：“你爸在楼上和我爸聊天，叫我下来叫你，省得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喊大叫。”

　　一番话时间他就要消失在楼梯间拐角，易言羽连忙跟了上去，脑子里琢磨那话，总觉得奇怪，多半是他爹讲的。真是，怎么什么都往陌生人面前说啊！

　　易言羽在心里嘀嘀咕咕，那人带路到一间牌子上写着“行政办公室”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里面说声“进”之后才开门进去。
　　门开合之间，易言羽就看见了易韧梁同志那一身黑体恤的背影，忙不迭地也跟了进去。

　　办公室里开着空调，易言羽身后的汗瞬间凉飕飕的，他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叫了声“爸”。
　　易韧梁同志终于舍得扭头看他一眼，手上捏着的茶杯还没放下，很高兴地向易言羽招手：“过来，和你蔺叔叔打招呼。”

　　办公桌边是一个小茶几，上面正放着茶托和茶具，他爹坐在靠门这边，他口中的“蔺叔叔”则坐在对面。

　　刚看过“蔺”这个姓的易言羽还有些敏感在身上，他下意识道了声：“蔺叔叔好。”随即俯在易韧梁同志耳边，轻声问：“爸，你知不知道蔺远臻是谁啊？我感觉这个名字好耳熟。”
　　他显然尽量压低声音想说成悄悄话，但无奈空间就这么大，想不让别人听见都难。易韧梁还没开口，对面蔺叔叔就先说道：“你完全不记得我啦？”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易言羽脑子里自动接出这句八百年没见过的叔叔婶婶们最爱说的话，但没听见蔺叔叔这样开口，他看了看他爹的脸色，乐呵呵的，于是试探着问：“如果我说忘了，会怎么样？”

　　易韧梁翻了个白眼，说：“这是你蔺叔叔，你爸大学同学，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得，这话没从叔叔嘴里说出来，从亲爹嘴里说出来了。易言羽在心里吐槽。

　　易韧梁哪知道易言羽心里那点小九九，继续执着于唤醒儿子记忆：“你记不记得，你小学三年级，我带你去过海边玩，当时同行的就是你蔺叔叔和他儿子啊！你还和人家小朋友也玩得很开心。”

　　易言羽捕捉到“儿子”俩字，刚刚领路那人也自觉站了过来。易言羽绞尽脑汁回想，他三年级，出去玩，哪次啊？

　　不能怪这小子，他一向是鱼一样的记忆，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记不牢靠。
　　易韧梁继续说：“你那天晚上还和人家一起睡觉，闹腾到半夜不肯睡那次。”

　　易言羽眨巴着眼睛，感觉有了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三年级的一个周末，他爸早上接到一个电话，中午就高高兴兴带着他出门，他妈妈嫌太阳大，只有他们爷俩顶着烈日去坐公交车。
　　本来路程只要半个小时，结果他爸带着他坐反了车，不得不又坐回来，路上足足花了两个小时。等和他说的同行人会合的时候，易言羽已经因为晕车加暴晒的原因有些半死不活了。

　　当天就没去成，再回家也麻烦，就住在了那个叔叔家里。全程都是他爸和叔叔聊得很畅快，他和叔叔带来的小孩互相尴尬得谁也没搭理谁。
　　晚上睡觉的时候易言羽才发现自己居然要睡在别人家，一直在闹，期间那个小孩就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在他精疲力尽妥协睡着之前，问了句：“你很讨厌我吗？”
　　这句话让马上要睡着的易言羽又挣扎了一下，想告诉他不是讨厌他，是自己比较麻烦。但他脑子里这样想，实际上嘴巴只是动了一下，转瞬间就睡了过去，一直到日上三竿被叫醒，他都没再想起来这茬。

　　那趟所谓的海边之旅也就是去他们附近沿海的小泥滩边踩了几下海水，根本没有易言羽想象中的蓝天白云椰子树，沙滩吊椅大美女，让他大失所望，还吐槽了一句：“猫和老鼠怎么也是骗人的。”

　　他在记忆里搜肠刮肚，还是没找到他爸说的“你还和人家小朋友玩得很开心”是什么样子。

　　久远的记忆被易韧梁同志锲而不舍地呼唤回来，见易言羽眼里渐渐露出明了的表情，他忍不住说：“哎呀，你真笨，人家远臻都记得我，还跟我说叔叔好。”
　　啥远臻？蔺远臻？易言羽迟钝地将姓和名对上，看向刚刚那个一直不吭声的帅哥。帅哥抿了抿嘴，说：“你好，我是蔺远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