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道》五泉溪

11、十一

　　乔福长想听听陶园对这件事的看法。
　　天黑下来，拆迁办内空荡无人，只有门卫室的灯亮着，照出昏黄的灯影。他走到门口时，见“老黑”卧在铁栅门旁，支着耳朵伸长舌头，一脸嘲讽的感觉，不觉怒从心起，抬腿用力踢过去，“老黑”被踢得咿呀叫着往屋内躲去。门卫老头一直垂手站在屋檐下，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不知道怎样向他解释这件事。狗是自己的狗，被人叫做“乔主任”，仿佛成了大江的同犯。门卫老头想叫一声“乔主任”，给他好好说道说道，又怕“老黑”以为叫它，就说“那谁？我只是个看门的。乔福长觉得这件事不能责怪老头，摆摆手说别往下说了，我什么都心里清楚。就走出拆迁办。
　　站在若明若暗的街道上，心里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向陶园说起这件事，也许她早已经听说了，在静观自己将如何处理，或许想给他留下薄薄的颜面，维护他可怜的自尊，或许她早已经在心里把他放下，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与她无关，不管怎样，从这件事发生至今，她没有给他打过任何电话。乔福长本是给陶园打电话的，拿出手机发现手机没有了电，犹豫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陶园经营的烟酒店前面。
　　街灯把他的身影投射在店面的墙上，模糊一片。陶园还是发现了他，请他去店里，乔福长轻轻摇了一下头，说站在这里说话吧。把大江驯狗成“乔主任“的事说了说。陶园说这件事你咋想的？乔福长说想软处理。陶园笑了笑，说你这样性格的人，不说，我也知道你会咋处理。乔福长脸上发热，说来见你，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陶园说我不知道官场上是怎么处理这种事情的，但从我是女人的角度看，这种事和当初我俩的事一样，好事不出门，赖事传千里，尽量低调处理，软处理比硬处理好。乔福长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害怕别人背后议论我，说我软弱窝囊。陶园说软也是硬，有时侯比硬更硬。水够软吧，水滴穿石，关键是在什么时候软，什么时候硬，不是简单的软硬问题，是这的问题。陶园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乔福长笑了一下说你又把我当成了小孩了。虽然乔福长的脸在光影里看不清，陶园还是感受到他溢出的喜悦和幸福。
　　其实，乔福长的喜悦和幸福，不是从陶园那里得到了处理事情的方法。在办公室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时候，他就确定处理大江的方法，来见陶园只是求证陶园对他的看法，这种看法是他藕断丝连情感的一部分。从陶园这里得到了和他一致的处理方法，他当然高兴。
　　小凌是偶然知道这件事的。
　　给乔福长打电话说另一件事，他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小凌心里开始发毛，立刻打车去拆迁办。到了拆迁办，门卫老头见小凌气势汹汹，感觉是为这件事来兴师问罪的，忙解释把“老黑”叫做乔主任这件事，说我不知道吧，我知道一点；说我完全知道吧，很多情况我还真不知道。小凌听得有些糊涂，说什么“老黑”叫做乔主任？什么知道不知道的？门卫老头见小凌不知情，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一遍。
　　小凌问福长呢？门卫老头说一支烟工夫前出的门。搁以前小凌联系不到乔福长就会胡思乱想，今天听老头说了这一档子事，就把胡思乱想放在一边，埋怨他恨铁不成钢像一个软面柿子，放在哪里都被人捏。局长捏他，把他从办公室下到拆迁办，捏便捏吧，局长毕竟是局长，面子还能挂得住，让大江捏，心里就过不了那个坎，大江算什么，上不了桌面的狗肉，竟然也骑在脖子上作践他。乔福长能伸长脖子把这口气咽下，她不能，而且还要把这口气撒出来。
　　小凌一直有一种优越感。小凌父亲是区里的领导，已退居二线多年，父亲在位时，别人都是看她的脸，她不看别人的脸。父亲退下来之后，堂哥老凌成了区里的领导，而且坐在区长的位置上，别人不怎么看她的脸了，她也不需要看别人的脸，有堂哥在那里杵着，她干什么都有人为她开脱。
　　小凌在区城建局财会室当会计。干了三年多，感觉枯燥无味，见局长的小姨子小繁在单位领工资不来上班，就拿她做比较，觉得局长的小姨子能领着工资不上班，自己的堂哥是区长，更可以领着工资不上班。于是小凌就开始在单位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连网也不来晒，只在单位集体出勤时露个面。袁风碍于老凌的面子，睁只眼闭只眼。局长都让三分的人，别人能说什么呢？
　　小凌知道这件事后非常生气，坐在家里等乔福长回来。
　　乔福长与陶园说过话往家走，快到家的时候，突然想到自己手机没有电关了机，不觉一身躁热。两人为关机的事没少生气，而且每次生气都会拐到陶园身上，似乎关机就是和陶园幽会，这次真的来见陶园了，更是浑身长嘴说不清。
　　乔福长拐进一家小酒馆喝了一杯啤酒。待确定身上沾了酒气，才放着胆子往家走，开了门，见小凌坐在客厅里，故意放高声音说，酒是龟孙谁喝谁晕！提醒小凌自己喝了酒。小凌给他倒了一杯茶，说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也不能借酒浇愁，酒喝多了伤身。这么一说，把乔福长说晕了，说我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小凌说出了这种事，你该回来和我商量办法，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乔福长更晕，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小凌说我什么都知道了。把经过说了一遍。乔福长感觉小凌对他解除了警戒，放松下来，说都说大江是一条狗，见谁咬谁，既然是一条狗，咱不能与他一般见识。小凌说不与他一般见识，他会蹬鼻子上脸。乔福长说撑着他能上脸到哪里啊？小凌说你能受气，我受不了这气，非要他见识见识我的手不是端豆腐吃的。乔福长说这种事越描越黑，最终吃亏的是我。小凌说难道就这样吃哑巴亏？乔福长说人家老袁出了那么大的事都能放下，咱有什么放不下的？当初大江撕毁老袁的述职报告时，老袁脸都气发紫了，最后不但没有动他一根指头，还提拔了他。你以为老袁是肚量大吗？老袁下的是远棋，回头看，包括我都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小凌说大江在会上公开向老袁道了歉，他必须在会上也公开向你道歉。如果不吭不哈装孙子，我决不饶他。乔福长知道她的脾气，害怕把事情弄大收不了场，就胡乱应付说他去处理这件事，让小凌不要管。
　　这边乔福长把事情按下来，苗得雨那边出了岔。
　　做四婶的工作交给翟贵之后，翟贵回去就把四婶的工作做通了。四婶同意向上级写一份材料，说拎汽油是想吓唬拆迁人员。材料写好没有递上去，就听到苗得雨在村里夸口说，他只需几句话，四婶就乖乖听他的话按他的意思办了。翟贵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不拉出来遛遛，你就不知道是骡子是马。他回头又做起四婶的反面工作，对四婶说，要说，给上面递份材料没有啥大碍，但怕就怕上面出尔反尔，如果上面拿了材料后，说你当初的所作所为是威胁政府，来治你的罪，白纸黑字就把自己证死了。四婶一听，就死活不再拿出材料给拆迁办人员开脱。
　　苗得雨知道后气得要死。联想到大江背后阴损乔福长，把老黑叫做“乔主任”的事，更是又可气又可笑，可气的是翟贵在村里刮黑风下阴雨，没有安过好心，折腾半辈子轮到儿子了，儿子也是黑心歪尖在背后打黑枪使冷箭；可笑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大江和他爹师出同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有天在酒场上，苗得雨喝高了，当着翟贵的面说，老翟，以后无论做什么事，别掖在袖子里，光明磊落不好吗？翟贵听了，知道他要借酒发泄，说小苗，你把话说明白，我怎么不光明磊落了？苗得雨撇撇嘴，说你心里清楚。翟贵说我心里不清楚。
　　这时候，服务生端上一盘花江狗肉。苗得雨脑子里立刻浮现大江把狗叫做“乔主任”的画面，觉得父子两个都是一丘之貉，喜欢背后做小动作，不禁笑了一下，递给翟贵一杯，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大江的才能与你相比，有过之而不及。翟贵虽然不明白他为何无缘无故蹿出怎么一句话，但能品出话里没有好意，觉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把苗得雨递过来的酒杯往桌子上一磕，说咱俩是咱俩的事，桥归桥，路归路，你不能拐到大江身上。苗得雨又笑了一下说，知道为什么说大江在你之上吗？翟贵说我的儿子我了解，用不着你操心。苗得雨心里存不了事，便把大江把狗驯成“乔主任”的事讲了讲，想告诉在场的人，大江要多损有多损，与翟贵一样不是好东西。座中有一个村委委员，与翟贵关系有罅隙，也凑着热闹说，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门无虎子。大家都笑，说秫秫地里长不出玉米就是这个理。翟贵一脸尴尬。
　　又过了些时日，那个与翟贵有矛盾的村委委员，同殷超一起吃饭。酒喝到中场，大家停下来东拉西扯说话。殷超说官场是个没有意思的地方，没当官之前，扒高上梯想当官，当了官经见的多了，才知道当官就是个错。有些人云山雾海把自己罩起来，说些口是心非的话，做些有屁股没有□□的事，更有甚者心灵扭曲，连自己父母都真人不露相。
　　为了证实说的话可信，殷超讲了一个例子。说老家有一个居住深山的同学，在没有考上大学前在老家叫刘坷拉，考上大学后觉得名字土气，就改名叫刘歌德。后来回乡当了副镇长。刘歌德的父亲是老实的庄稼人，一辈子圪蹴在小山村没有挪过窝，听说儿子在镇上当了副镇长，感觉脸上有光，想去镇上看看儿子，有天没有打招呼就去了。到了镇政府，见四层小楼煞是气派，不知道儿子在哪个办公室里办公，就站在办公楼下亮开嗓子喊，坷拉！坷拉！父亲不知道他改了名字，习惯叫家里的小名。父亲的喊叫招来许多人从办公室探头看。刘歌德从办公室里出来一看是他父亲，觉得父亲揭了自己的老底，脸一红一红，把父亲领进办公室，顿着脸说，爹，这是镇政府，不能随便叫我小名，都叫官称。告诉父亲不要叫他家里的小名。他父亲听差了，以为儿子把名字改叫成“刘官称”了。一次到镇上办事，又去镇政府看儿子，进政府大门时，门岗不认识他被拦了下来，老汉说我找“刘官称”。门岗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不知道谁是“刘官称”，老汉指了指儿子的办公室，门岗一下子明白了里面的意思。这事后来镇上人都知道了。
　　村委委员听殷超讲完，笑着说还有更可笑的，现在连狗都有官称了。见在座的一脸迷惑，就把苗得雨讲过的事复述一遍。村委委员说大江这么阴损，把狗叫做乔主任，全是老翟言传身教的结果，子承父业，老翟是属王八的，儿子能不成鳖？
　　村委委员发泄的是对翟贵的不满，话传到殷超的耳朵里，却聚焦到了儿子大江的身上。大江鼓动四婶去市里闹腾，免了殷超拆迁办主任的职务，让殷超心里有说不出的痛，想找机会报复。听大江把狗驯成乔主任这事，感觉有了机会，问大江如此作践乔福长，他为什么不吭不哈呢？村委委员说怕丢人呗，这事比不得其它事，越描越黑。殷超说乔福长老婆小凌不是吃亏的人，为什么也做起了哑巴蚊子？村委委员一旁说兴许她压根就不知道这事。
　　殷超心里有了底，决定从小凌这里做文章，来报他的一箭之仇。面上却装着超脱的样子，说官场是个污七八糟的地方，说官场的事情没有意思，不如咱们喝酒。大家以为殷超心里真正离开了官场，都起来给他端酒祝贺，说官场是个啥毬地方，都觉得是一坑浑水都争着去趟。现在殷超比其他人能超前顿悟，非大智慧之人非能为之。
　　殷超想利用这件事借题发挥来整治大江。回到家里，就给小凌打电话，摆出一副安慰的架势，开门见山说，遇到这样的事要有个平和的心态，外围的人不管怎样议论，有什么看法，也只是他们的议论他们的看法，议论完了，自然就不再议论，有什么看法，也不要在乎。话里带着同情和关心，实际上是向小凌传递都在议论这件事。小凌说都在议论什么？殷超知道小凌的性格，故意把话往下压一压，说别人议论不管怎么难听，不听就是了，耳不听为净。小凌急了，说老殷，到底都议论什么啊？殷超又压着话说，别听人家议论，如果把议论当回事，头早撞墙了，人言可畏不知道吗？小凌最怕别人议论这件事，在单位里颐指气使习惯了，从来不受任何人的窝囊气，有堂哥老凌在后面罩着，更觉得谁看她都得仰头看；她看谁都在凹里。听到大江在背后阴损乔福长那天夜里，一夜都睡不下。打狗还要看主人，作践乔福长就是作践她，她是别人敢作践的人吗？敢作践乔福长，说明眼里就没有她，如果不是乔福长好言相劝，她早已经和大江闹得鸡飞狗跳墙了。本以为别人不知道，悄悄把这事按下来了，看来不但没有按下来，外面议论沸沸扬扬，乔福长以后还怎么在单位混，她的脸还往哪里搁？殷超的话里看似没有加柴火，比加柴火还厉害，没有点火小凌自己就燃烧起来了，小凌说，老殷，你怵大江，我们不怵，等看好吧。
　　小凌把殷超的话给乔福长说了，他也认为，既然外面都铺天盖地知道了，自己再装聋卖哑，是自欺欺人，把狗叫做“乔主任”作践他是小事，让人误以为他软弱好欺是大事，出了这么大的事没有反应，会被别人当成窝囊蛋。
　　乔福长决定把大江作践他的事告到局里，让组织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