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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斗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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璠成五年,京都秋深,按理说应是人人渐懒,在家打盹的时节,阳春楼外却已经聚集了大量的人。这些人或着江南的丝制绣云雷纹长袍,或戴平顶丝竹胚乌帽,一眼望过去,不是有钱的商贾世子便是有势的达官子弟。
朱红的柱子,雕花的房梁,飞檐挑角——这阳春楼的气派京都中可谓无人不知。教远地进京的人远瞧着还以为这是那位大官修的楼,走近了才觉察出这竟是烟花柳巷之所。
蓬儿和小萍抱着刚从东市买来的鲜花,小心翼翼的挤过人群,好不容易挤进了楼里,却不想楼里竟是有更多的人。人人都含着一抹笑,叉着腰,对着楼中搭建的二米余高的红台指指点点——
“这次斗琴,仁兄可听说了?竟是风甲楼的头牌第一绢点名要挑战阳春楼的璐泽,以您的见识,您说说这次谁能获胜?”
“可不是吗,京中大大小小赌坊居然都开了注。不过要我说啊,这璐泽师从曾经的皇宫御乐坊第一琴师魏竹娘,出了名的琴艺天下无双。这第一绢挑战什么不好,非得挑琴技,我看她胜算不大。”
“那这意思是,您押了璐泽赢?”那男子砸吧嘴,思量着,“我觉着吧,话也不能说太死。听说那第一绢善于将琴声与歌舞之技融和,做到琴与人共舞,观感无双,这璐泽琴艺虽好,却似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这倒是,不过这璐泽是清倌,卖艺不卖身,样貌虽美、琴声虽好,但腰身定是不如第一绢来的柔软呐……”
话音落,二男子发出阵阵猥琐的笑声,听得蓬儿和小萍阵阵发毛,旋即赶紧推开二人,生怕挨着他们,兀自走上楼去。
“论琴技,何人能比得过我们璐姑娘,这二竖子好生猥琐,果真是面由心生。”蓬儿忿忿言。
“虽说二人言语下流,但那人所言也不无道理,到底说以看客的入楼竹签掷签数量为胜负之决还是太过不公。”小萍低声道。
“蓬儿,小萍,你们两个丫头又在嘀咕些什么,还不快些进来。”刚到二楼楼梯口,不想璐泽已是开门站在门口等着她二人了。
“姑娘,说你多少次了,不要站在门口,让别人看见你多不好呀。”蓬儿脆声说到,一边把大捧的花束递给屋内候着的小严子,“花买好了,去吩咐厨房烧水吧。”
“我怕人多,你蹦蹦跳跳和小萍走散了,耽误了我的事儿。”璐泽口头说着是怕耽误自己的事儿,实际上就是怕蓬儿这小丫头走丢。阳春楼处在京都繁华的主街,她上次追着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大爷走,到傍晚才被萍儿在永建门城墙下找到。
“放心吧姑娘,蓬儿长大了,不会迷路了,况且还有我跟着。”小萍道,“倒是姑娘你要弹奏的曲子,妆容服饰,都备齐全了吗?”
“是呀,我可不想我们姑娘输给那个什么第一绢,她哪有我们姑娘生的标致,更别谈琴技了。”蓬儿一张小嘴嘟囔着。
璐泽从容地端起茶碗抿一口茶罢,片刻才回过头笑盈盈的看着她俩:“早准备好了,就差沐浴更衣梳洗打扮了。你俩还不去准备,误了时辰倒是真要输了哦。”将尾音拖得老长。
见着这两个丫头难得着急的样子,就总忍不住想吓唬她们一嘴——璐泽私下却是个孩子脾气。
正巧,小严子推门而入,“璐姑娘,热水已经备好了,马上给你送过来。”
“好,蓬儿,你用常用的油脂将我的瑶光擦拭一遍,小萍服侍我沐浴吧。”
说罢,便起身往外走了。
浴室中巨大的木桶内翻出白色的雾气,红色的花瓣浮在水面。柔夷般的指尖轻轻捻起一瓣——水温刚好,便解开了衣衫将雪白的身体浸没雾气之中,方觉出一丝放松。
“姑娘往日什么曲儿都练,到今日也未告诉我们要弹奏什么曲子,可是有了十足的把握?”小萍在一旁试探的问到。
“嗯,弹《霓裳》吧。”璐泽紧闭的双眼闪烁着,朱唇轻启。
“《霓裳》?姑娘是要赢定那第一绢啊?”小萍略微惊讶。
传闻魏竹娘在前朝皇后生辰宴上弹奏一曲《霓裳》,深得先皇与先皇后赏识,一跃成为御乐坊第一乐师。没想到姑娘今日竟要弹奏此曲?
“我知道你担心,师父《霓裳》珠玉在前,况且是先皇爱曲,可此曲并非师父原作,亦非皇室之乐,我虽为清倌也并非奏不得。”璐泽双目微张,低头沉吟道。
“况且,那第一绢打的什么算盘我又何尝不知?她为花妓,琴技对她不过就像女人的脂粉,实为锦上添花。我一介清倌,以琴技立世,第一绢与我斗琴,又定下这样的决胜负方式,她若输了实在无伤大雅,若侥幸赢了我,便是辱了我。”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带着不同往日从容不迫,忿忿地说出:“我是决计不能输的,为了师父的名声我也不能输。”
一席话,叫小萍动作一滞,低头看璐泽,睫毛上挂着的明亮的水珠,却不知是雾气结成还是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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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楼中心的红台,是专为此次斗琴而搭建的。三尺高的红台由八根杉木支撑着,木板的地面铺了上好的南阳地毯,台前也奢侈地挂了红色绸布,在后台隐秘处搭了上台木梯。
台下紧密地摆着椅子,密密麻麻地,连桌子也没摆,却已经坐满了人,插得进缝隙的地方还有人站着。二楼三楼的雅阁是专为达官显贵准备的,从凭栏处看过去全是乌黑的管帽,都向楼中红台处探着。
离酉时还有一会儿,阮娘倚着二楼的栏杆向下望去,果真是人满为患,连门口都围了好些人了。她拿起手上的烟枪深深地嘬了一口,心想到,就知道璐泽不会让我失望的。
璐泽还在自己的阁中,刚刚梳好妆。镜中人儿一身天青色纱衣如烟似雾,显得清雅不凡,妆虽淡却也算恰到好处地凸显出了自己的样貌。
“我们姑娘不愧是京都第一美人儿。”蓬儿在一旁认真地说着。
“瞎胡说。”璐泽嗔怒道,脸色却红了。
“我觉得蓬儿说的无理。”小萍在一旁附和着,又立马转了话头,“应该是全令国第一美人儿才对。”
“两个丫头却是越来越放肆了,刚才紧张兮兮的是谁?”璐泽不再理会两个闹腾着的丫头,转身拿起桌上的琴,解开素净泛着黄的白色布袋,露出里面的瑶光来——
姑姑都已经走了近十年了。她抚摸着琴想着。
犹记得九岁时爷爷含恨而终,不久,家里大大小小的店铺、房田均被官府收押。家族亦是树倒猢狲散,唯有父亲携了年幼的她一路流浪北上,三年方至京都,只想求个说法。
说法是人说的。官府给的说法是,富商魏氏与大逆之人相交,只将财产悉数充公而未满门抄斩已是皇上仁慈。
父亲便一病不起,眼瞧着母亲也病恹恹的了。
京都十月的秋天,正是现在这个季节:凄凉,苦寒。长期宿在破庙中的一家三口眼看着一路北上间替人做短工赚来的银钱也已所剩无几,别说看病抓药的钱,连吃食都快成问题了。
便是那个时候,璐泽拿着这把布套已沾染上尘土的瑶琴到了阳春楼。
她看着雕梁画栋的阳春楼外面站着抹了艳丽红妆的女人便知道这本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但这也正是她要来的地方。
十二岁的小姑娘,深秋时分也只穿了一件破了布的衣衫。衣服虽破,但看得出料子还是好的,就像人虽灰头土脸着,但举止形态仍看得出是个受了教养的千金。
她的出现令阮娘眼前一亮。
年幼的璐泽,已经凸显美人的模样。清秀的脸,眉目如画。
“丫头来卖身?”阮娘含着烟枪。
“不卖身,只卖艺。”还没显出形状的圆溜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阮娘的脸,仿佛想从眼前老鸨的表情里判定出她的好坏。
“你有什么艺?”阮娘含着一丝嘲讽的语气说道,目光打量着璐泽的周身,在那些衣服的破洞和磨损处停留得更久。随即改了主意似的饶有兴致地坐下了,悄声叫旁边的抚若把其他清倌叫来一起看热闹。
“我会弹琴。”璐泽笃定地说着,一边已经解开了琴带,将琴置于一旁的凳子上摆开了架势。
阮娘只抽烟不开口,周围的伎子都围了上来,等着看这个浑身穿着破烂的小丫头出洋相。
她将手置于琴弦之上,便闭了眼心无旁骛地弹奏起来。
那是她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梅花三弄》。
谁也不曾想到,一个十来岁的丫头琴竟已经弹得非常老道,叫众位懂琴的清倌都瞠目结舌。
曲罢,阮娘收起烟枪和一脸戏谑,沉声道:“姑娘的艺怎么个卖法儿?”
自那时起,也已经过去六七年了啊。
“可事情发生仿佛就在昨日。”想到此处,璐泽没忍住开口说道。
“啊?什么事情啊?”一旁的蓬儿听见,疑惑地问着。
“无事,快走吧,听这敲锣的声音怕是要开始了。”璐泽将琴收在琴袋中,系好带子,轻轻摇了摇头便起身拉着两个丫头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