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黄花瘦》五泉溪

6、第 6 章

　　郦云舒赶到“贩卖空间”时候，伲江绿已经要了两杯冰奶、一份水果拼盘在等她。
　　望见她进门，伲江绿早已起身站在卡座外。伸手去接她手里的包，她示意不用劳烦，坐下后把手包随身放在身旁。伲江绿笑了一下，说你还是那么青涩有个性，连一次献殷勤的机会都不给。她撇了一下嘴说我承受不了，你现在是政府机关的大员比不得当年。
　　两人说笑一会。郦云舒见面前放一杯牛奶，把吸管放进杯里吸了一口，发现竟是没有放糖的原味，不觉心里一热。伲江绿的心细，细心到一直记着十几年前她的口味，她喜欢饮无糖牛奶。这让她感动。
　　不过，这种感动马上被另一只感觉所取代，她不喜欢伲江绿无休无止的关心。十几年前风暖花香的一个晚上，伲江绿站在她大学校园的栀子花前，吭吭哧哧在月光下一番感情表白，她没有响应。陪他在省城逛了一天，临分别伲江绿站在火车的踏板上再次请她接受这份感情。
　　她低头说你来晚了，我已经有了男朋友。平静如一塘春水。伲江绿丝毫不掩饰自己，在她面前泪下如雨。火车徐徐启动，她听到伲江绿悲戚地说，我没有来晚，在我脸上第一次长痘痘时，就开始喜欢你了。你要给我一个机会。
　　郦云舒入座后，问起他与付雪的事。伲江绿没有谈及，岔出一个话题，回忆起中学的事来。说当年男生厕所的墙壁上写过一句话：云云，我想与你一起看大海，你愿意吗？老师查问是谁写的，没有人承认，其实是他所为。郦云舒笑着说只有你自己不知道，其实我们都知道是你写的。
　　又说了一件事。说高二她转学到高山县，他曾偷偷跑到高山县高去看她，躲在学校门外隔着铁艺门往操场上望，一眼就从一千多学生中认出了她，因为她太光亮出众了。郦云舒想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自谦一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一旦入了他的话题，伲江绿会顺势把他心里那些老生常谈的情感拐弯抹角倾诉出来，这让她异常尴尬。
　　郦云舒说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只有不能把握现实的人，才会沉湎于过去。还是面对现实谈谈你的新感情吧。把话题扳了回来。
　　他愣了一会，说付雪的感情太复杂，超出我承受的范围。郦云舒笑道付雪是有一段过去，你不是也有一段过去吗？有过去的人还在意别人的过去，这有点不公平。他说我的过去与她的过去不一样。她说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你的是婚姻经历，她的是一段情感经历，如今“一百步”居然嫌弃“五十步”的人了。
　　闲坐一会，郦云舒说讲讲你的“一百步”婚姻吧。他把杯子放下，凝视着她，问你很关心我的婚姻吗？这么一问，她被问住了。与伲江绿在一起，她往往避开情感和婚姻这样的话题，害怕他胡乱思想。她凑到吸管前吸了几口冷饮，显得很不在意说，都是同学，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伲江绿说我与前妻分手主要问题在于我，你了解我，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在感情方面尤其如此。心里曾经有份美好，就一直认为是最美好的，所以前妻无论怎么努力都有差距。
　　她明白话里藏的意思，把他的话闪过说，像我们的年龄都老大不小了，能勉强的就要勉强，感情是这样，事业也是这样，都讲四十不惑，我们如果到了四十岁，也许什么都会想开。
　　伲江绿说三十而立，没有立，想想一事无成，马上就又奔向四十不惑，我能没有危机感吗？我想拼一把，是成功是失败都不后悔。郦云舒的思维还停留在刚才的话题上，说感情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一切讲究缘分。他摇摇头说我来见你，还有另外的一个想法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伲江绿谈起酝酿已久的停薪留职想法。他说我观察很长时间了，也思考了很长时间，一直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包括人们的思维观念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看看我们生活的城市，按部就班，僵化保守，死气沉沉，一切都围绕着体制在体制内运行。像我这样在政府机关里工作的公务员，大学毕业从打水拖地做起，在那里论资排辈，等待被提拔为一官半职，青丝都熬成了白发，有何意义？所以我打算离开这个体制去南方闯一闯，不出去闯闯不甘心，也许能闯出一片天地。
　　郦云舒吃惊地望着他，问你真的打算辞职吗？他说先办个停薪留职去南方尝试一下。她说你可要想好，创业是非常辛苦的，比不得政府里的铁饭碗。如果仅仅对机关里的论资排辈不满，我劝你还是要冷静冷静，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胸有成竹地说这个问题我想了N次，我必须迈出这一步，不为别的，就为证明我自己。她问仅仅为了证明自己吗？他点点头。她说你这是人生冒险，这样的冒险又仅仅为证明自己，你不觉得太不理智了吗？
　　伲江绿把眼睛移到灯火阑珊的窗外，或明或暗的光影在他脸上变换着，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几分钟，他把头转过来说，落凫市的空气让我窒息，我都有些受不了。在体制内我是个职员；在体制外我就是个一穷二白的穷光蛋。而落凫市这样的城市是没有包容的，像我们这样的小职员恰恰不幸地生活在这个城市。她说大家不都这样生活着吗？伲江绿咬了一下牙关，说我做不到平静如水，因为我对这座城市有一颗敏感的心。
　　郦云舒笑了，说因此你对付雪的过去也有一颗敏感的心。伲江绿说这是两码事。付雪的过去比我想象得复杂。她像自言自语说能复杂到哪里？她不过是走了一段弯路。
　　伲江绿摇了摇头，表示不认可她的话。招呼服务员点了一份法式洋葱圈，一份油松籽。谈起与付雪这些天的交往。
　　伲江绿答应去见付雪，有一份好奇心在里面。
　　最初郦云舒给他讲到付雪的情况，伲江绿想见识一下这个与耿啸谷交往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耿啸谷在落凫市的知名度如此高，这个女人差点让耿啸谷离了婚。
　　那天，付雪穿一件米黄色两件套裙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两人沿甚水河木桥，走到荷园的观景亭上。太阳是直接落在地平在线上，落日的晚霞像一把朱砂排笔，把彤红彤红的油彩涂抹在落凫市两侧的黄鹂山和景九山上。极目远眺，千顷荷塘仿佛与南北的两座山脉连在一起，仿佛落凫市就坐落在荷叶跳动的绿色音符里。
　　付雪走近凉亭的长凳边，从手包里拿出一包餐纸，展开细细擦拭出两个“座位”，向他点了一下头。这细微的动作让伲江绿在心里拨动一下。
　　坐下，两人如题的话却是落凫市的污染天气。发了一阵牢骚后，伲江绿说谈谈你吧，这是我们作文的正题。付雪微微一笑说，想必云舒已经介绍了我的情况。本人芳龄介于而立与不惑之间，医务工作者，属大龄剩女，走过一段感情弯路，其它待问待查。伲江绿猜测她说的“一段感情弯路”，是指与耿啸谷的那段感情纠葛。
　　伲江绿禁不住想知道她将如何谈起那段感情，于是佯装听不明白，问你说的感情弯路是指？他把最后一个字拖长音加重后停了下来。付雪几乎在他拖长音的时候，就接了话说，其实你是知道我的这段弯路的，之所以要问，是想让我亲口说出来，是吗？她笑了笑又说，你们男人啊，总想玩个小心眼，凡事直说出来多好，干嘛要转弯抹角呢？我的感情嘛，不管别人怎么议论，说成灰色也有，说成黑色也有，但我自我感觉是白色，没有粘带龌龊的东西。她的话让人感到意外，坦荡到令他感到自己的不坦荡。
　　伲江绿尴尬地笑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讲你的过去？是自信？还是真的打算与过去做个彻底了断？要知道你面前坐的这个人为何而来。
　　付雪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方式，但有一条我清楚，我必须坦荡地把我的过去讲出来，让我牵手的那个人能坦荡地接受我，否则，即使牵了手，还会一样放了手。
　　伲江绿有些哑口无言。这时听到叫卖冷饮吆喝声，站起来去买冷饮。路上想对她初次见面的感觉，竟没有拒绝的心理。仿佛她是一面蒙尘的镜子，擦拭后才显出她的明亮。
　　买了两支巧克力味冰淇淋，递给付雪一支说，有一个疑问盘在心里想问问，不知道该问不该问？他说只要不是隐私问题。伲江绿犹豫一下说，假如有一天我们真的走到一起，别人给你的，我并不一定有能力给你。付雪抬眼问，我想知道你打算给我什么？伲江绿被问得有些尴尬，说是你想要的生活。她几乎语不停顿问，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你了解吗？伲江绿更加尴尬，见她拿着冰淇淋，催她快吃。
　　付雪无奈笑了一下说，你这句话包含什么意思，我能体会到，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想要的生活是有热炕有热饭，有可以靠的肩膀，有可以说话的人，而不是其他附加在他身上的东西。我希望你能真正了解我，不要把我想歪。
　　他不好意思，说对像你这样聪明的女人，我有点思维跟不上。付雪笑道不是思维跟不上，是思维超前。伲江绿哈哈笑着调侃说，女人还是傻点好，不然，男人心里有压力。
　　就这样伲江绿开始与付雪交往。
　　三个月后冒出另一件事，让伲江绿却步。
　　那天夜里两人看过一场电影，伲江绿送付雪回家。步行到她寓所的楼下，突降阵雨，付雪邀他去小坐。
　　寓所有50平方米，布置得温馨而时尚 。一颗巨大的绿萝绿意盎然，占据客厅五分之一空间。付雪起身去厨房榨果汁，伲江绿环视室内，整洁有序，从居家小件物品的档次和品位，显示出主人的情趣和审美。尽管他有高的心理预期，真正看到这一切时还是有些吃惊。她是个高品位高质量生活的女人，难怪耿啸谷为她动了真感情。
　　但当他把目光停留在一座角型仿古架时，一帧装在木框里的照片吸引了他。这是一张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男人显得青春稚气，背景是一条河床的沙滩，银白的沙滩上用黑黝黝的鹅卵石摆成一个“付”字。那男人半蹲在“付”字的一点上，充当“付”字的那个点，双手撑在沙滩上，面向镜头一脸灿烂的笑，脸在逆光的暗影里，牙齿特别白，像身下的沙滩一样白。
　　显然，他不是耿啸谷。伲江绿一下明白了，耿啸谷后面还有一个男人，这男人她从没有谈起。他喝着付雪榨的草莓汁，却感到满肚子都是酸味。
　　郦云舒给伲江绿讲了那个男人。
　　在认识她和耿啸谷之前，付雪有个初恋情人叫易见春，在高山县下面一个镇做小学教师，就是那个甘愿做她“一点”的人。郦云舒说。
　　伲江绿说为什么她要对我隐瞒呢？我能接受她与耿啸谷的那段纠葛，我又什么不能接受他呢？
　　郦云舒帮助分析说，你们男人对于弱于自己的男人一向心胸宽宏大度，你心里能翻过耿啸谷这座山，易见春当然不在话下了。这可能就是付雪没有告诉你的原因。
　　伲江绿给她搛了一个洋葱圈，用筷子磕了一下碟子说，这么说我成了她的收容站。耿啸谷那里冲不进，易见春这里回不去，我成了做公益的。
　　她把送到嘴边的洋葱圈放回碟内，愤愤说这就是你们男人虚荣的地方，我不知道你是为寻找一份真感情呢？还是为与其他男人角力比斗呢？
　　伲江绿激动起来。说我是社会人，不是生活在禁区里，很多社会因素都会影响到我对婚姻感情方面的判断和定位。
　　郦云舒说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你所谓的执着追求，只是追求你内心一种心理满足，并非为了寻求那份真挚的爱。这句话更像一语双关说给伲江绿的。伲江绿低头摆弄着碟内的油松籽，摆成图形毁掉，重新摆，不知道用什么话回应她的意思。
　　过了一杯茶的时间，伲江绿说我可以再尝试一下与她交往。郦云舒觉得他误解刚才自己的意思，说这是你自己的感情，任何人都不能强求于你，你更不需要为别人做这件事。
　　听她有意把刚才的话在他面前绾了结，伲江绿知趣说，正因为是我的感情，我才需要弄清楚她以前来龙去脉的经历。
　　这时他腰里的手机震动一下，拿出来低头看有一条付雪的信息：那个照片上的男人如果你感兴趣，我想向你讲讲他。
　　她感觉伲江绿有了事情，站起告辞，说付雪的那段感情是人生都会经历的，何必太在意呢。伲江绿目送她离开，回味她的话觉得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