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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在去“贩卖空间”车上,郦云舒回想付雪的“那一段过去”。
      她和付雪算起来是大学同学。大三学期付雪从家乡的青石镇医院到医学院进修,在一次老乡聚会上认识,攀谈起来都在高山县高读过书,付雪高她一届,后来经常到寝室找她,两人成了要好的朋友。大学毕业郦云舒分配进了落凫市第一人民医院,付雪重新回到工作的镇医院,半年后调入郦云舒所在医院,在行政办公室工作,她们成了同事。
      付雪通过郦云舒认识耿啸谷。
      有年中秋月夜,郦云舒和付雪在甚水河边散步。付雪谈及老家的人和事,其中提到一个叫易见春的初中同学,情绪失控,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易见春是她的初恋,住在一个村,两人一起到镇上上初中,从居住的山村到镇上读书有十几里的山路,易见春帮她背了三年的粮食,从来没有半点怨言。初中毕业,她考入高山县高,易见春考上落凫市师范学校。毕业时易见春送她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在扉页上写过一首小诗:如果你是小山村,我就是村里伸出来的羊肠道;如果你是羊肠道,我就是瓢在羊肠道边的白棉云。读过她并没有在意,因为易见春喜欢写诗。直到多年后偶然翻阅这本发黄的书,再看这段话,才恍然明白易见春那颗萌动的少年心。
      师范毕业回到镇上当小学老师三年后,易见春在这个水三分山七分的青石镇,迎来了垂头丧气回来的付雪。付雪医专毕业被分配到青石镇医院。最初的日子对付雪是灰色的,而对于易见春来说却充满着色彩。他用诗人的心为付雪构筑一个童话的世界。他们跑到夏季雨后的山顶上,看一堆一堆云雾把他们裹在云海里,大声地喊着彼此的名字,喊着“我来了,我要把青石镇踩着脚下”;在大雪覆盖山山水水时候,跑到河滩上,在雪地里用脚歪歪斜斜踩出“付”或“易”字。有一次易见春在空旷的雪地上,用脚踩出个“付”字,然后躺在“付”字那个“点”上,令付雪感动得流下眼泪。易见春诗兴勃发,两年间写了上百首诗,打印成册,诗集的名字是《踩着云,我们徜徉在春天里》,首页上写道:献给我洁白无瑕的雪公主。
      两年后,付雪去省医学院进修,进修后调入落凫市,留给易见春的是小镇的残山残水残雪。易见春拿着诗稿到落凫市来找付雪,她淡淡地对他说,那些都是青春的梦,我们终归要回到现实里来。易见春听后头都没有回,坐车离开落凫市,付雪拿着写给她的诗稿流了一夜的泪。
      付雪想给易见春做点什么。当她把想法说出来,郦云舒说能把他的诗稿拿出来发表,对他来说是个安慰,对你的感情也是个交代。付雪当然觉得这是两全之策,诗为她而作,情为她而发,但这件事她没有能力去做,要知道,如今是写诗者比读诗者多的年代。
      郦云舒说她有个表哥,做房产的神通广大,人又热心,给他联系试试。给耿啸谷一说,慨然应允。
      和耿啸谷约见在秋后一个暖日下午的公园内。这是郦云舒的提议。
      太阳移过树梢,阳光从疏稀的银杏树上照射下来,黄黄的银杏叶飘落一地,她们坐在公园两棵高大的银杏树下等耿啸谷出现。
      付雪懒懒地靠在公园的椅子上,享受着秋日这难得的阳光,想象着郦云舒表哥的模样。听她讲她表哥文化程度不高,从农村集镇搭棚卖布做起,一路蹚水涉河来到落凫市,做过建材当过包工头,后来靠房地产在落凫市立了足,成为有影响的房产开发商。
      听郦云舒讲述她表哥的经历,付雪甚至能描绘出这个暴发户的外表形象:身材臃肿肥胖,脖子上一檩一檩的赘肉,牙齿由于长期吸烟裹一层黄渍,没准还镶两颗金牙,高档皮鞋蒙着灰垢,名牌外套内是劣质的内衣。
      但当耿啸谷出现时,付雪却不觉眼前一亮。他是从树林的弯道里走出来的,上穿一件暗棕色的休闲西服,下着发白的牛仔裤,中等身材并没有发福,白脸,脸上呈几丝疲惫,乍一看有些文弱,说起话来有条不紊,带着低沉的中音,她有些怀疑这一切都是作出来的。
      郦云舒给付雪做了介绍。耿啸谷礼节性与付雪握了一下手,用他作出来的低沉声音说,是谁这么浪漫?选一个有诗有画的地方。她拿眼与郦云舒对视一下,又听到他说,表妹也附庸风雅起来,受谁感染了?要知道你们这些穿白大褂的,做浪漫的事终比不得握笔杆的。他把付雪误为写诗的诗人。
      郦云舒朝他做个不屑的鬼脸。说提醒你啊,千万不要扩大打击面,我身边的这位小姐也是穿白大褂的,和我一个战壕里的。耿啸谷嘿嘿笑道,原来也是白衣天使啊,你身上可不像云舒身上有什么浓浓的来苏水味道。郦云舒用讥讽的口吻说,我想听听她身上有什么味道?耿啸谷抬眼速速瞟了一下付雪,说是那种淡淡的茉莉花香味。
      付雪抿嘴笑了起来。郦云舒也笑着说,你别把我的牙酸倒了,一个身上裹着金钱铜臭的商人,居然说起话来用“浓浓的”“淡淡的”这样的词语,这世界真的要完蛋了,难怪诗人都不再写诗了,因为屎壳郎都开始打绿色的喷嚏了。
      耿啸谷也笑了起来。说我这叫进入角色。为不破坏你们诗的环境,我连车都不敢坐着过来,远远地停在公园外的马路上。想你们都是诗人什么的,我也拽几句,原来你们都是假诗人。
      付雪一边笑一边让座。郦云舒在身后拉了她说,不用对他客气,表哥是习惯坐老板椅的人,像这种简陋的条凳从来不坐。耿啸谷用手点着她说,我怎么说你呢。倚靠在银杏树外的栅栏上。
      秋日的阳光温暖而凉爽,不时有金黄的银杏叶从空中飘落下来,星星点点落在草坪上。两棵高大并蒂生长的银杏树已近千年,被落凫市列为保护树种。为凸显银杏树的价值,在树的周围植栽一片足球场大的草坪,环草坪四周是开着红色白色的菊花。草坪上的草色开始发白,上面散落着金黄的银杏叶,像一片金黄的蝴蝶。那些蝴蝶本是静静依附在大地上,突然远处的湖面起了阵风,掠过菊花园向这边吹来,草坪立即成了蝴蝶蹁跹的世界。
      耿啸谷观望片刻,回头见两人陶醉的样子,付雪拾撷几片鲜艳的叶子,夹在指缝间,高高举在头顶晃在阳光里。她的手指本就葱白纤细,衬托在银杏叶下更加纤白剔透。耿啸谷在那一刹那心里拨动一下,说这风景都让你们这些闲人享受了,我们忙得屁砸脚跟,哪有闲情逸致。
      郦云舒捡一片色彩更金黄的贴在前额上,说不懂得生活的人当然不懂得欣赏。耿啸谷说你们不过是小资情调而已。郦云舒把银杏叶往空中一瓢,说总比那些土豪们有品位有层次。耿啸谷尴尬地笑了几声,低头翻看手机。
      付雪出来圆话说,不是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吗,像我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人看什么都是风景。郦云舒接话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他们眼里看什么都是金钱。耿啸谷嗫动着嘴想反击,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只说句“你的嘴就是刀子做到”。郦云舒指着付雪说,阿兄,她的嘴你还没有领教过呢,机关枪加刀子。耿啸谷无奈地笑笑。
      不知从哪里岔出一个“伤春悲秋”的话题,两人讨论起来。耿啸谷一时插不进话来,见一名保洁员在清扫草坪上的落叶,截断她们的话说,多好的风景被她人为破坏了。指着远处的阿姨。两人感叹一番。耿啸谷说像银杏这么好看的树叶,在国外是不允许随便清扫的。前年我去英国参观剑桥大学,也是在秋天,银杏叶落满一地。那落叶的风景比树上的风景强过几倍,一打听才知道这落叶是被特别保留下来供人们欣赏。
      付雪迎合问道,为什么想到要去世界知名的大学参观呢?意在照顾他说话的兴趣。
      耿啸谷说没有上过大学,想饱饱眼福,感受一下那个氛围。郦云舒调侃说,是不是也想去“再别康桥”呢?耿啸谷没有听懂表妹的话,一本正经纠正说,我去参观的是剑桥,不是康桥。显然他并不知道徐志摩的那首诗。
      付雪给郦云舒使个眼色,暗示不要往下说了。郦云舒抿嘴笑着背诵起《再别康桥》里的句子: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耿啸谷猜出“剑桥”和“康桥”可能有某种关联,只是自己弄不清楚,又怕说下去岔了嘴,被两人取笑,就屏住嘴不再说话。
      气氛有些涩滞。付雪有意起了一个话题说,当年徐志摩“再别康桥”后,万里迢迢追随林徽因到北平,希望用他的惊世之举叩开林的芳心,不料林徽因非常理智,说了一段非常冷静的话。大意是徐用诗人的激情,虚化出一个美的化身,把这个化身嫁接给她罢了,拒绝了徐的追求,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郦云舒插话说也并非全是这样,因为徐志摩已经婚约在身,家里还有个翘首盼归的未婚妻。付雪说徐志摩与未婚妻终究是走不到一起的,一个浪漫开放,一个保守传统,喝咖啡的与喝茶的怎么能喝在一起呢?
      听到谈论“喝茶”与“喝咖啡”的问题,耿啸谷找到切入的话题,说你们俩口干舌燥说了一通,是不是停下来喝杯咖啡?郦云舒摇头不去咖啡店喝咖啡,说眼前的风景逝去,来年才能找回来,而咖啡是随时随刻都能drink。耿啸谷说以你的见识,一会英国一会北平地谈天论地,难道不能见识一下既能喝咖啡又能赏景的乐趣?
      说完拨了一个电话,约半个小时,司机用车载保温瓶拎过来一瓶咖啡。耿啸谷在地上摊开一块淡绿色铺布,每人面前放一个咖啡饮用杯,加入牛奶调匀,问是否放糖。两人摇头。
      他问感觉怎么样?说你们这些人只会空谈,我的作用就是让你们的空谈变成现实。郦云舒说你是坐着说话不腰疼,像我们这些工薪阶层,去咖啡店喝咖啡都是奢望,哪像你们这些老板们一切易如反掌,享受物质可以做到随时随地。耿啸谷说你们没有看到我们磕头作揖的时候。
      付雪低头品味咖啡,也细心品味眼前这个男人。他不是财大气粗把一切都撑得饱饱的那种。虽然感觉文化程度不高,身上却有种东西的沉淀,这沉淀弥补了他文化上的缺欠。听郦云舒说,他的年龄并不大,过早的磨砺让他看起来苍老,但不显老成板滞,反因为保持着激情,有种鲜动的活力。
      付雪在心里对他生出一丝好感。见表哥和表妹陷入嘴仗,笑着说秋日里,高大的银杏树,香飘四溢的咖啡,这情调不光是看出来的,更是品出来的。招呼两人品味咖啡。郦云舒笑笑着说我一见表哥,才知道我也长了一嘴伶牙俐齿。
      说说你的诗稿吧。耿啸谷品几口咖啡说。
      付雪思忖着怎么说这件事。这时候听到不远处“糖葫芦,谁吃糖葫芦”的吆喝声,一位大嫂扛一个把“草锤”,站在三米外。“草锤”上插满糖葫芦。耿啸谷摆了一下手,问这些糖葫芦要多少钱?大嫂说每串一元钱。耿啸谷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百元票递给她。大嫂说用不完。耿啸谷说剩下的拿回去做家用补贴。大嫂道了谢离开。
      耿啸谷把“草锤”接过,山楂蜜枣猕猴桃葫芦应有尽有。他说各取所需啊。郦云舒撇了一下嘴说,当老板的就是不一样,难怪小妹妹见了移不开步子。取一串山楂葫芦,咬一小口,说有钱人的东西不吃白不吃。
      耿啸谷说你这是典型的仇富心理,像社会上某些人一样,一面花着纳税人的钱,一面骂纳税人。付雪接过一串猕猴桃葫芦,对郦云舒说你也太不厚道了,至少应该像我知道吃了人家的嘴软,好歹要夸奖几句,说这糖葫芦太好吃了。
      郦云舒笑了说,媚骨!一身的媚骨。如果将来诗稿出版,我建议诗人一定在扉页上写上“献给为我媚骨的人”。付雪把手里的糖葫芦塞进她的嘴里,郦云舒往外推,一颗葫芦已经留在嘴里。她一边吃一边说,你就是堵住我的嘴我也要说,你亵渎了你的诗人。付雪的脸有些绯红,望着耿啸谷发笑。
      耿啸谷手里拿着一串蜜枣葫芦没有吃。等两人嘴仗过去,说虽然我不会写诗,但我很敬重有文化的人,对于这种成人之美的事一向热心。付雪把易见春的人和诗做了介绍,谎说是自己的一个远方亲戚。
      耿啸谷嘴角翘了一下。付雪像被看透心底,说他很有才气,只是窝在小山沟里与外面不接触。耿啸谷脸上有一个无声的笑,让她更加不自在,说我觉得这样的人才埋没太可惜,想帮他一把。说过,连她自己都感到迷茫,为什么要给他讲这些呢?想澄清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男人澄清自己呢?
      耿啸谷表现出他的慷慨。说如果要发表一两首诗在报纸上,只要找人打个招呼就是了,但既然找到我了,又是云舒朋友的亲戚,帮忙帮到底,我就帮一个实实在在的忙,可以把诗稿汇集成书,费用由我出。
      付雪感激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说这不是一笔小费用,哪能让你破费呢?郦云舒说我表哥一向慷慨大方,尤其对漂亮的美眉。这点费用对于他来说九牛还不一毛,他的腰比这银杏树还粗呢。耿啸谷笑了笑说,打劫和自愿是两码事,你这种心理是典型的打劫心理,既然你这么看待我,我要做一个空空道人。说着假装离开。走出十步开外,见没人劝拦他,又走回来自嘲说,我这个人就是心太软。郦云舒说你是不死心。
      付雪耳根一热,觉得这话是说给她的。当她拎着瓶给耿啸谷倒咖啡的一刹那,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他的走回好像是为了自己。
      耿啸谷把写有诗稿的三个笔记本接过来,说我先找人审阅一下,需要改动的地方再电话联系。付雪礼让着要请他吃饭,他说还有其它应酬,就走了。
      一片银杏叶飘落在付雪的脸颊上,她拨落一下望去,耿啸谷已消失在弯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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