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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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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旧石桥,两溪村边绕,三畦春韭绿,四野耕织忙。
一大清早,这桃源村的男男女女都不约而同的起身,此刻正是节气之中最关键的春之芒种,唯有及时下种,才能在秋季有所收获。
一时间,女的成群结队去那村外的两股溪流浣洗衣物,男的纷纷扛着锄头拎着谷种下地,行进间此起彼伏的招呼声不绝于耳,然而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却有一道身影异常醒目。
那人只着了一袭青色布袍,长长的发丝一半用布带束于头顶,狭长的眉,一双平澜不惊的杏眼,看起来却是冷淡非常,颇有些生人勿近的意味,正是这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润玉。
“夫子好!夫子今儿怎么这么早来了……”
“夫子,俺家狗子调皮,您可千万严厉些,不妨事……”
“夫子,俺昨儿猎了一只野鸡,下晌午就给您送去……”
见是村塾的夫子当前,那些淳朴的村民纷纷打起招呼,原本这桃源村偏安一隅,自给自足倒也合乐,但自从三年前润玉来了,说服村长设了村塾,教那些皮猴们认字,孩子们一改往日上梁揭瓦的调皮境况,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那些人自然十分欣喜,若是书读得好,说不得可以脱离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于是对润玉越发的尊崇。只是这位夫子却待人十分冷淡,除雇了村里一位大娘代为烧饭之外,平日里除了去村塾便是深居简出,鲜现于人前。
这村子环山绕水,物资丰富,那鱼儿猎物总是不缺,一开始渔夫为感谢夫子,特意捕了一条大鱼赠予,怎料夫子见那白生生的鱼,竟骤然变色,只一个劲的说自小因身子不好,发下誓言不食水族,惹得那人悻悻离去,惶恐不已。
好在待时日一久,村民们也慢慢知悉夫子不过是面冷心热而已,若村民有事,他看在眼中亦会协助一二,更是略通岐黄之术,时常去那山上采来药材为病者尽心诊治,人人称道。
润玉缓缓的行走,步履之间身姿飘逸,恰有一分魏晋风流体态,他想着昨夜忽然狂风大作,后山骤现红光,随后轰隆一声响彻云霄,便有些忐忑不安。
虽然母亲言道躲藏在此极为安全,可润玉终究心有惴惴,生怕那不知名的仇家找上门来,进而连累了这些淳朴的村民……面对大家如常的寒暄,他随意应付了两句,便施施然的踏入那栋由村西祠堂改成的私塾,随后却有些呆住。
原来诸位学生早已来到,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奈何前方案桌上却摆着一个黑漆漆的物件,正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润玉不由把脚一顿,皱了皱眉道:“此为何物?覃文,高武,昨日是你们打扫,缘何有这样东西?”
被点到名的孩童忙不迭的站起来,一个高高胖胖的孩子朝着同伴看了一眼,挠了挠头讪讪道:“夫子,这是我们今早在山上发现的,阿文说夫子你从不吃鱼,这只烤乌鸦孝敬夫子正好,所以我们就拿过来了。”
乌鸦?润玉拧着眉头细细观摩,却见那物虽是黑黢黢的一团,可头尾身形清清楚楚,确实是一只被烤熟的乌鸦,待手指贴近那被烤焦的羽毛,却依然能感觉到内里那颗幼小的心脏在微微的搏动。
咦?润玉不妨这乌鸦竟如此命大,明明被烧得体无完肤,却还气息尚存,只是奄奄一息,若失于救治,恐怕一时半刻便会殒命。他想着自己冷冷清清的住着,时常孤身一人便有些寂寞,若能把这乌鸦救活,做个伴也好。
一念如此,润玉便欣然收下,随意分派学童们读书习字,自己却捧着乌鸦去了后堂,那里放着几架药橱,搁着一些常见的药物。他取了些烧伤的药碾碎了仔细敷上,又放置在窗前的一个干净竹篮里,周边放上清水食物,便径自去了。
教学中途他还过来看过两次,只是那乌鸦似乎受伤太重,依然没有醒过来,旁边的食水也不曾动过,润玉心想大概是伤的狠了,一时不忍,便掌心托住一个小杯,略一施术,一滴又一滴晶莹的液体自杯中出现,正是灵气十足的星辉凝露。
好不容易掰着乌鸦的喙将液体滴入,润玉候了一刻,却见乌鸦依旧毫无动静,只得出门而去。谁知他甫一出去,乌鸦身上忽有金光泛起,隐隐绰绰,覆盖于身,那些被烧灼的地方飞快的生长愈合,随后生出黑金色的绒羽来。
待夕阳西下,晚霞漫天,诸位孩童都纷纷离去时,喂过星辉凝露的乌鸦终于稍稍醒了一刻,润玉见他小小的黑眼珠四下转动,似是有些惶恐,连忙轻轻摸了摸头顶的羽毛,柔声道:“别怕,敷了这药,过几日就好。”
乌鸦感觉有一丝凉冰冰的触感在自己的头顶摩挲,眼睛眨了眨,想要认真看清眼前的人,奈何身子实在疲惫不堪,只得阖目休憩。心里想着:这一回涅槃险死还生,还好有这位好心人相助,待自己恢复回了天庭,一定要母神好好的犒赏他。
待到晚间,润玉用餐已毕,去查看依然安眠在竹篮之中的乌鸦时,却发现那小小的身躯已然站了起来,正左顾右盼的查看着室内之景,只是身躯依然虚弱,巍巍颤颤。
润玉想着这乌鸦莫非也开了神智,小小的眸子精光闪闪,着实不凡,于是又摸了摸那绒绒的头顶,笑道:“可是饿了,我记得鸟雀以虫子为食,不知鸦鸦可要用上一些?”因见乌鸦羽色如墨,他便随口取了个鸦鸦的名字。
话音未落,只见乌鸦呆滞了一刻,随即疯狂的摇头,鸟喙开开合合,尽是嫌弃之意。润玉吃了一惊,不料鸦鸦竟如此聪慧,一面又想着自己还有何物堪用,当他眼角瞥及墙角的竹筐时,突然想起前些时日自己于山上采摘的朱果来。
那果子红艳艳的,薄薄的皮包裹着一腔甜蜜的水,虽然不含灵气,入口却甘中带酸,极其美味,鸟雀一向爱之,不知糟蹋了多少,他也是好不容易才发现隐蔽的几颗,摘了回来。
见那乌鸦一边带着嫌弃的眼神,一边吧嗒吧嗒的啃起朱果,润玉微微一笑,将那燃烧的烛芯稍稍剪去一截,飘摇的火苗忽闪忽闪,在昏黄的墙壁上印出了两个遥遥相对的影子,一大一小,竟极为和谐。
……
自此鸦鸦便在润玉的竹舍之中安了家,看着对方日复一日耐心的为那些懵懂孩童们开蒙,看着那袭青衣不顾脏污为那些受伤的村民医治,看着对方投来异常呵护的眼神,鸦鸦不知怎的,那伤早已好的差不多,他却迟迟不想离去。
我这是怎么了?鸦鸦扪心自问,却找不到答案,更甚者,随着夜夜伴着润玉安眠于床侧,看着那张清秀如画的容颜,鸦鸦的心总是通通乱跳,好在身体复原的速度极快,那一日他便迫不及待的恢复人身。
于是上山寻找草药的润玉不经意的发现了一位受伤的少年,那人肤白似雪,头发松松束于脑后,穿着一身暗灰色破破烂烂的袍子,言辞之中颠三倒四,断断续续,只说自己脑袋疼,竟说不出是何方人士,又为何突兀的出现在这座山上。
润玉本想让老村长带了人去,也好央求其他人打听一下此人的身世,谁知那少年竟一把擢住他的袍子不放,瑟瑟发抖的藏于身后,怎么也不肯离他半步。老村长见状便道:“这孩子也是可怜,夫子不妨带他回去,等我们打听了他的爹娘,再做处置。”
润玉无法,只得带了这位陌生少年回了自己的竹舍,好在少年虽说失忆,可行止动作间依然颇有章法,一看就是自小金尊玉贵的长大,出生不凡。见天色已晚,那人的肚子又叽里咕噜的乱叫,润玉只得行到外间,取来一些食物。
润玉原本以为少年生于富贵之家,必会挑剔这些看似简陋的东西,谁知那人却吃的津津有味,毫无嫌弃之色。待大快朵颐之后放下碗筷,那人见润玉若有所思的望向敞开的窗棂,摸了摸有些微肿的脑袋,随口问道:“夫子在看什么?”
他看起来天真懵懂,兴许是被人贩子拐来没有吃过苦头的富家少爷,润玉稍稍的叹了口气,在心底感慨了一番素日里早早飞回来的鸦鸦为何至今没有动静,心乱如麻的随意回道:“无事,只是随便看看。”细长的手指却扒住案桌的边缘,微微用劲。
少年略有些心虚的偏过头去,随后却眼神灿灿的问道:“在下旭凤,小名凤凰,不知夫子如何称呼?”吐字清楚,条理清晰,竟看不出是失忆之人。话音未落,却见润玉目光如电般射来,倒让少年唬得一怔,讷讷说不出话来。
“我名李玉,你唤我李玉即可。”润玉凉凉的说着,手掌收回袖中慢慢擢紧,他忽然觉得这个少年出现的时机有些古怪,保不定是母亲所说仇家派来的探子,想着不如就近监视,也好看看对方玩什么花样。
“李玉,好名字啊,真是人如其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少年不知他心里打过的无数算盘,自顾自的笑眯眯的说着,随后嫌弃的扯了扯自己脏兮兮的衣服,抬起头来叫道:“李玉,不,阿玉,这里可有换洗的衣物,我在这山上呆了一天,都快臭了……”
润玉见此人如此热络,一幅早就与他深交的模样,顾不得计较他言语中的漏洞,只得掩鼻为他找出几件未上过身的直裰等衣物,又翻出一条裁好的干净布巾,一面没好气的道:“外头厨房间有热水,你自去沐浴罢。”说着头也不回的朝门外走去。
少年愣了愣,嘟起嘴略有些委屈,可他转念一想虽说自己以鸟身与润玉处了这些日子,可作为人身可是头一遭见面,对方有些提防不悦也是应当,再说润玉没有将自己拒之门外,已是大大的进展,假以时日金石为开,必能达成所愿。
这偌大的竹舍之中少了一只寡言寡语的鸦鸦,却多了一个爱说爱笑的旭凤,一时间热闹非凡,让素爱清静的润玉有些不适应。他也曾细细观察,却见那人天真可爱,胸无城府,从不与外人联络,着实不像个探子的模样,也时常催促老村长那边的进展,奈何总是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让润玉眉目之间的阴霾越来越深。
旭凤仿佛完全没有看见润玉的不悦,他就像那高悬于天际的太阳一般热力四射,主动的无以复加,不是在润玉读书写字的时候触碰笔杆捣乱,吸引对方的视线,便是频频追随润玉左右,被那些淘气的孩子戏称为夫子的“小尾巴”。
润玉被他时时戏弄,实在气恼不已,奈何每次要责罚他时,那双上挑的凤眼总是可怜兮兮的耷拉着,像极了那只失踪的鸦鸦,也让他狠不下心来,只得叹息着罢了罢了,让旭凤逃过一劫,时日久了,两人形影不离,却又生出一些闲话来。
原来当初润玉当了村塾的塾师,他模样俊秀,气质高华,村子里不少女子都芳心暗许,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奈何那润玉却说自己早年有高人算卦,算出命中克妻,为避免带累妻子,自己决定此生孤身一人,绝不娶妻。
早些年那润玉都是独来独往,谁知近来在山上救了少年,两人整日里都黏在一起,虽说都是少年主动,可看在那些提亲失败的人家眼中,却有些碍眼,不免想着这润玉拒绝了亲事,又说出那样一番话,莫非是不爱红妆爱武装,喜好的是断袖分桃之事。
润玉不知外头的流言早已沸沸扬扬,传的到处都是,连他到老村长那里询问,老村长也总是用几分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自己,奈何他一心想着打探出旭凤父母的下落,早早打发了这个黏人精,最多感慨两句大家近来不爱与自己搭话而已,丝毫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不妥。
那一日早晨,润玉勉强甩脱了旭凤的纠缠,也不知这少年玩什么花样,这几夜总推说自己害怕,不敢一个人睡,夜夜抱着被子跟他睡在一起,虽说润玉划下界限道明莫越雷池一步,可天明起来,那旭凤每每滚到自己的怀中,死死的搂住脖颈,让他好生纠结。
头脑昏昏的润玉信步踱到村塾的门口,正要踏步进去,虚掩着的门后,却传来几个孩子玩笑的声音,顿时让他面色突变,手掌也紧紧的捏紧,薄薄的指甲刺入掌心,竟浑然未觉。
原来那几个孩子正在笑闹,说着父母谈论的闲话,一个道:“想不到夫子竟然喜欢男人,怪不得看不上我家的桃花姐姐……”另一个道:“谁说不是呢,我家的秀秀姐姐也是能干非常,夫子也没看上,原来他喜欢的是旭凤哥哥呀……
其余的话语润玉已然听不见,只觉得一腔热血冲到了头脑里,额头都青筋乱跳,太阳穴像是有一柄大锤重重敲击着,心神剧震,他用力拉开那扇门,勉强压制欲要喷薄而出的怒气,连嘴唇都忍不住的颤抖着。
在场的孩童先是被门重重撞在墙上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便看见夫子那张黑云重重的脸,唬得都快哭了出来,只得嗫嚅着道:“夫子,这,这不怪我,是阿文先说的,有些也是听父母说的,夫子……”
“今日多嘴多舌的人,通通将《关雎》抄写一百遍!!”润玉不由分说的丢下这句话,随后在孩童们惊异的眼神中怒气冲冲离去,他决定今天就把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少年丢回那座山上,丢的远远的,再也不要见到。
旭凤还在酣睡,他抱着润玉的被子,在上面蹭了蹭,随后又满足的滚了滚,然后就听见剧烈的声响,自己忽然被人从床上拽了起来,逼得他连忙睁开了眼睛,却见润玉咬紧了牙,气结道:“我不管你是谁,从哪里来,也不管你有什么目的,现在给我滚,马上滚!”
还没完全回神的旭凤只着了一身薄薄的寝衣,被润玉推攘着往门外而去,他一时半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何眼前之人如此暴怒,又一意要赶自己出去,他想着十分委屈,那眼眶周围便不受控制的泛起红来。
润玉见他凤眸闪闪,泪光暗显,心中便是一颤,奈何这凤凰明知外头风言风语,却装疯卖傻的缠着自己,着实可恨,只得硬下心肠用力拉扯着,一面急急并指使出缩地之术,周围环境一朝变幻,竟然来到那后山之中。
旭凤见润玉使出仙家法术,一时吃惊的嘴巴都合不拢,他本以为对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可如今看来却是身藏秘密,不过自己也有秘密瞒着对方,倒是扯平了。他见润玉怒极,连忙又展示出鸦鸦招牌式无辜的表情,可润玉把擢紧的手腕一放,头也不回的离去。
随着那道清影在茂密的竹林深处毫不留情的消失,旭凤看着四周竹叶飘零,觉得委屈的无以复加,很想就这么化作原型,不管不顾的回天庭去,找母神哭诉一下居然有人竟敢如此对待火神殿下,让素来爱重自己的母神来惩戒一二。
可甫将手掌打开,掌中红莲一开一合,背上稍许痒意袭来,两扇金色流光溢彩的翅膀突显时,旭凤却骤然顿住,随后下定决心似的一把擢紧了掌心,红莲虚影散去,背后的翅膀也渐渐化作金色的光点收敛入背。
远处雷声隆隆,山雨欲来,黑暗的天空下,微亮的闪电之中映出少年坚定的脸,旭凤一步一步的往前行去,口中只喃喃着:“我不走,我就是不走,我不信阿玉会对我没感觉,我不信……”他忽觉眼角酸涩至极,抬头望上,两股清泪汩汩而下,在白皙的脸上划出蜿蜒的痕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