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合欢》水果冰粉

18、第 18 章

　　露台下是一层很细滑的人造沙滩，大概是吸饱了太阳光的能量，赤脚踩上去热热的，待用力踩到底层的泥沙混合物，却有些黏脚，有些湿凉。
　　何伯拿了件灰色的长款亚麻防晒衣，执意让叶笙穿上，“穿上穿上，笙少。这里河风大，湿气重，很浸骨头的。现在您年轻当然只觉得凉爽舒服，我们村子里很多上了年纪的一到秋凉就闹膀子疼肩膀冷，都是年轻的时候夏天贪凉，没事就光膀子下河落下的。”
　　何伯人挺好的，虽然时不时的脑壳有些拧。
　　叶笙就接过来穿上，衣服有些大了，袖子长出来一截。衣服上带着淡淡的阳光和青草香，闻起来很舒服。叶笙就想起以前来时经常看见露台上立着晾衣架，长绳上一片衣缕飘飘。
　　他想，事情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呢？又是怎样结束的？
　　大概是始于那无往不利的容颜，决绝于心底永难填满的欲壑。

　　雪夜偶遇不过是一场叶上凝露般的邂逅，尚来不及化霜，不过是一场日出，便无声无息了。
　　叶笙第二日便回了燕北，他从不为谁停留，因为每天都有太多的人和事在等着他。
　　那夜落雪的长街上惊鸿一瞥的容貌，转眼被丢在角落，不经意间已落满灰尘。便如同叶笙指缘淡了颜色的伤疤，不是刻意，便难看见。
　　只不过，指缘的疤痕没法刻意叫叶笙看见自己，人却可以。
　　人与人的相遇，一次叫偶然，两次叫缘分，三次，三次当然就是刻意了。
　　这刻意的第三次很快来到，当时的叶笙当然不这么想，他觉得毕竟一个圈子嘛，常见是常事。
　　春节前，那两年跟叶笙打得火热，今天早已老死不相往来的崔缇，当年东洲文艺负责电影事业部的副总，今天东洲的执行董事兼CEO——拉着叶笙谈一部超了预算的奇幻史诗片。
　　谈项目的饭局上，满脸痘痘的制片人吹的天花乱坠，导演姗姗来迟。
　　叶笙一向对这种组了班子预算不够再四处找钱的项目没什么兴趣。他没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艺术追求，偏向于投一些相对稳定，不会大赚也不会大亏，也不需要全体同仁一起不要脸拉流量爆黑料拼命炒作的项目，他常合作的导演，哪怕像顾潮白，虽然票房一向糊，可人家凭借赞助和卖碟，也没有亏过投资人的钱。
　　所以当晚他很快耗尽了耐心，见到导演后，更是一刻也不想留了。
　　他旁边座的仁兄，天娱的一个项目主管，这会儿在闹着要导演自罚三杯，那导演就一口一个连闷了三杯，五十二度飞天茅台，二两一杯。三杯下去，叶笙冷眼看着，那人的手都在抖了，坐下来的时候碰了桌面，将他自己刚才喝的三只杯子扫落下去两只，水晶玻璃与大理石地面碰撞的声音有些刺耳。
　　制片人正表演的兴高采烈，完全没有意料到有什么不对，很兴奋的问导演：“诸大神怎么说？他同意签了吗？”
　　导演呆愣了一下，然后用力的点点头，“他，他留下了合同，应该，应该没问题，”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头往后面看了看，愕然：“奇怪，他不是——”
　　话音到这时戛然而止，导演嘴唇还在不断张合，眼神很空，只觉得周围一切开始旋转，旋转，然后他一手撑着桌子想站起来，一堆瓶子杯子碗盘兵兵乓乓摔了一地，白的红的液体混合着盘子里的热的冷的抛洒开来。
　　这一场拉资金的饭局以导演进了120急救室结束。
　　叶笙有些呆愣愣的站在一边，他单身赴酒局，尚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这么惨烈的酒桌事故，感觉神经系统有些断线，…..这，这至于么？——生长于富贵乡中的年轻人，尚不知人世艰辛，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诸辰跟在救护车后面姗姗来迟，只来得及听满脸痘痘的制片人唾沫乱飞的讲述…..讲述了一半，一进来休息室便拉起叶笙，跟留下来善后的制片人和起哄罚酒的某人摆摆手，一阵风般的离开。
　　导演在医院呆了三天，出来接到了诸辰签约的合同，以及三家联合的投资合约。
　　现在回想起来，那部被粉丝们从诸辰参演作品录里面删除的中二特效片，大概就成全了一件事，一件他以为早已经翻篇，却在几年后写续集的事故。

　　郊区的生活平静而安逸，诸辰大部分时间在远程连线处理工作：看样片、看剧本、看…..偶尔陆长征会过来，两个人关上门在工作室里面嘀咕一两个小时，然后离开。
　　叶笙偶尔一个人安静的坐在露台上，眺望对岸喧哗热闹的游乐场，漫无目的的浮想联翩。
　　想的大多是回国之前的种种。
　　大概是因为游乐场。
　　叶笙父亲家是经营游乐场与主题公园的。史东家族拥有西半个星球三分之一的大型游乐场和主题公园的经营权。
　　…….我们靠贩卖欢乐赚钱——他曾祖父的名言。
　　叶笙的童年是由一座座五光十色的梦幻岛组成的，美好而不真实。
　　——真实总是太残酷。
　　父母在大学校园结识、相恋……叶笙出生于南欧一间私立大学的校医院里。那时候曾祖父还在，非常喜欢这个漂亮得如同主题乐园一般的小天使，在百忙之中飞到小岛，抱着小小的婴儿欢乐得如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顽童。
　　出生第二天，叶笙得到了此生第一份信托金和南方高地的一座梦幻庄园。
　　叶笙叫出第一声不那么标准的爸爸的时候，内纳塔.史东大学毕业，同时也从他与叶佩茹的婚姻中毕了业……在经过半个月无休止的争吵后，这对刚刚有权处理自己名下信托金和股份的年轻夫妻达成了不那么友好的分居协议。
　　从此音尘各悄然。

　　叶笙开始跟着曾祖父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由一间游乐场到下一间主题乐园……在私家飞机和曾祖父的膝盖上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脑袋里装满了一千零一夜和公主王子的童话故事。
　　——然后一夜之间，跌入残酷的真实人间。
　　七岁那年夏天，一个他至今都历历在目的冰冷清晨。叶笙如同此前每一个没课的休息日早上，欢乐如同小鸟飞奔进曾祖父的房间叫曾祖父一起去餐厅吃早饭……
　　曾祖父安静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表情平和安详，如同正好眠未醒。
　　此后叶笙见到了他一直以为是电脑桌面图片的母亲，以及每年复活节能够见上一面的父亲……
　　内纳塔想从管家的手里接过大儿子，七岁的叶笙不肯叫他父亲，而是跟着曾祖父的习惯，面无表情的“喂”。
　　掌门人的突然离世带给史东家族巨大的震动，尤其当家族律师宣布老爷子刚刚废除前一份遗嘱而新的遗嘱尚在拟定中时。
　　六年后的叶佩茹成熟许多，大概是再次见到可爱的儿子突然激发了她潜藏的母爱，她代替叶笙宣布放弃继承权，以换取叶笙的监护权，而后带着儿子离开陷入豪门继承战争的史东家。
　　叶笙与母亲在南方高地庄园度过了单调的小学年代，叶笙逐渐变得沉默内向。叶佩茹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开始大家只是觉得她性格越来越奇怪，到叶笙进入罗德公学住校的第二天早上，女佣发现她在浴室里面割了腕…..
　　叶佩茹在一间私立的疗养院里面住了三年。
　　14岁，叶笙回国，并且从安东尼.史东变成了叶笙。
　　夏天，万年中二病不愈的叶瑟回国度假，很是喜欢这个纤弱美丽的表弟……大概符合了他“艺术之心”对美的定义。
　　也是那个夏天，成了叶笙另一个梦幻的开端。
　　那个淡淡日色辉映着的午后，琉璃般融融双眸，望进了他的眼也沁进了他的心，于是再也.....
　　美人如花隔云端。
　　美人…..
　　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张电影海报般耀眼的美丽面孔.
　　电影海报般……
　　“咦，怎么还在发呆！”诸辰忍不住伸出手指点点叶笙挺翘的鼻头。
　　叶笙啪一下打开诸辰乱伸的手，一下子从遥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表情立刻从言情剧男主模式变换成霸道总裁模式。站起来转身往院子里走。
　　诸辰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纸袋，跟在后面说：“下午没什么事，一起去对岸逛逛呗。他们送了张直通票来。”
　　叶笙瞟了眼诸辰手里的袋子，某知名户外品牌， “衣服也是？”
　　“当然，不是。我让，我亲自下单买的，肯定合身。”诸辰脸上笑容很讨巧，看看叶笙的表情，又补了一句：“你这几年身材保持的越发好了，穿这个应该比小威廉好看。”
　　小威廉是某小国的一名王子，年初给该品牌的秋季新品发布会走了一场秀，很是有一番轰动，荣获无数溢美之词，收割无数迷弟迷妹。
　　呃，那个今年出道的混血王子超模，算起来还是叶笙拐了十八个弯的，远远远方表弟。
　　大厨房里面有很好闻的蜜瓜香气，叶笙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不是什么名贵瓜，何伯村子里今年新种的蜜瓜，农科院的新品种，我拿来做了点你喜欢的菜。”待叶笙坐下，诸辰揭开餐桌上的防蚊罩，桌子上除了常规的几样菜品，还有一盘蜜瓜火腿和一盅蜜瓜香气明显的水果沙冰。
　　何伯一边在橱柜上帮忙从瓷煲里舀莲藕排骨汤，一边笑眯眯的接话：“今年头茬瓜，最好的那批，跟它一起摘的要不送农科院了要不送到展会去了。”
　　三个人，一桌子菜，诸辰做家常菜的手艺着实不错，不过也仅限于家常菜，要想吃个满汉全席佛跳墙什么的…..那也不会。
　　饭桌上尽是何伯的大嗓门，“今年的栗子长得也好，我们家那几棵老树，结得满满的。…….这两年村子里好多都嫁接了新品种，说是个儿大还不长虫子。老太婆也说要不要嫁接，老树爱长虫。…….我吃过，大是大，也好剥，也甜，就是发干，不细腻也不油润。我就说干嘛嫁接那玩意儿啊，我们又不靠着几棵树过日子，就是喜欢这老品种的好吃。…..我们家笙少啊，国外回来的，老贵族家庭出来的孩子，都喜欢我们家的小栗子，说是又香甜又细腻的，比好多国外又贵又有名的还好吃。”
　　“啊，笙少，过两个月栗子熟了要过来吃啊，往年想给你送些，又找不到你电话号码。这两年阿辰没回来，您也不过来了，您留个电话在家里呗，万一到时候您忙，我好给您送过来。”
　　叶笙笑了笑，斜了眼诸辰，后者看上去是一幅食不言寝不语的君子模样。
　　“好的何伯。一会儿我把家里人的电话给你写下来。”
　　叶笙不记得那些充满赞美的话是不是自己说的，但是那年在这小院里吃的栗子，的确是很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