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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遗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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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竹从没给人当过刀。
这活计虽说是帝王严选,真干起来的时候,火候却十分不好拿捏。面对反贼是何态度?面对贪腐是何态度?面对明面贬谪暗地送去金洲的,又该是何态度?
都是学问。
这日抄完一个五品,呈送奏折时,她终于有了好主意:“陛下,臣要不还是戴个面具吧。”
“不用。”皇帝即刻给出裁决:“谁还不知道是你?”
“臣心思浅藏不住事,一想到陈大人徒步到了金洲发现只是搬迁就想笑,所以还是戴一个好。”
“谁跟你说他是搬迁?”皇帝疑惑,“罢黜就是罢黜,朕还没见过收回皇命这一说。”
修竹懵:“财物不还了?”
“对。”皇帝似乎有意在教导她,语气近乎书院先生:“他们一家四散,要沉浮三年,再由储君出面平反,一个个亲自经手接回去,这才算完。”
修竹:“那若是他家从此斗志不起,岂不是失了人才?”
皇帝没回她,叫严恪端下一张折起来的纸和一份奏折,“纸上的处理完,折子的事,你随心即可。”
哟,放权了?
修竹伸出食指挑开那份奏折,下一瞬暴怒而起,连礼仪都忘记。
当日下午,言官齐聚政事殿,乌泱泱拜倒一大片。皇帝早已知情,躲去皇后殿中,落得半日清净。
正在外忙碌的修竹听得此事,已是第二日晨会。原本不必日日参会的她,特意穿上一身烂甲,正大光明的走到那群人前方。
“这身甲,便是你们所谓胜仗那一场后,我穿回来的。”
跪着的那群立时站起身来,“将军百战死,万民供你养你,这不是应该?”
“你懂什么应该?”她愤然道:“守北疆我们折了七万人,你们这群好好呆在上阳城里的大人,连覃军的一片甲都没见到,又有什么资格指点为国捐躯的寻将军?”
皇帝依靠在龙椅上,手里正是那份引起争议的折子——有些人觉得寻将军战力不弱,不应该连丢两城,遂想要夺下他的封赏。
他瞧着台下众生,吵闹无礼,高高在上地看下去,有种别样的闲趣。
“他连丢两城,差点没守住关隘,既往不咎还允他进了英灵殿,已是宽厚!为何还要歌功?还要奖赏?还要一路从上阳护送过去?这不是什么英勇神武之事!他原本就该守住那座城!”
“那是四十万人!他怎么守?”
终于,按耐不住的武将们开始反击。
“你有嘴能守得住,你去,你现在就去!”
“我们并没有否定他的意思。”言官中有人出来缓和,“奖赏应有,只不过他是败将。”
“我怎未见过言官有败将?不过说嘴罢了,若陛下不允,你真去触柱吗?”
言官方阵“哗”的一声炸开了,个个热血不已,罗列历代言官先人以及顺嘴问候武将先人。彼时修竹不想反驳他们,她昨天才知道,寻将军年前便收了调令,马上就能回沙定了。
“陛下。”她伏在殿上,“若为国捐躯者不能得封赏,那臣便以身家为其换得封赏;若朝中仍有同僚深觉此举不妥,臣愿以单修竹之名,使其说不出不妥。”
殿中一片安静,言官们渐渐反应过来,围着她围了一圈,没见过似的。
“诺离。”之前和事那个言官先开口:“你说什么?”
“此事若不遂我意。”她起身看向皇帝,又伏下身去,“必也不会遂各位大人如意。”
“你要杀我?”稍老一些的言官早已怒发冲冠,“乳臭未干竟也敢出此狂悖之言!”
她仍是伏着,语气没有丝毫减弱:“何老今日所言,何尝不是对忠君之人的杀戮。我等战场搏杀,不是为了回来受辱的!”
“老师。”爱和事的那位拉住何老的袖口,摇了摇头。年轻人思维还未固化,并不对官场上这些事情游刃有余,他只知道何老并不是完全否认这件事,他还是留了余地,只是这个余地,诺离不认。
“她上头了老师,我们不要跟她起冲突。”
谁知何老一把甩开她的手,“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仗着你爹才入我名下的人,必然和她是一条心。”
“老师?”刘荔放下手臂,眼睛里变成警告,“这是政事殿。”
何老暴怒,几乎是推开她,“好啊,现如今是你们武将天下了,凡流过血的,我们这群迂腐就得底你们一等。现在分三六九了?若连本职都未做好便树碑立传,那我们岂不是只剩死谏一条路了?诺离将军,且看好吧,我便为无辜而死的百姓鸣不平!”
说完,他还真冲着殿中柱子撞去。
一时几个手疾眼快的同僚拉扯住何老官袍,布料在几双手的施力下嘶嘶作响,修竹果断走过去,一手刀解决了这件事。
皇帝终于看完了戏,他拿起茶盏笑了声,“稀奇。”
“确实稀奇。”下朝后,刘荔拦下修竹。
“老师为人你是知道的,从来没这么离谱过,不知道受啥刺激了。况且他的本意并不是否定寻将军,只是……”
修竹突然开口:“求你件事。”
“啊?”刘荔愣住,“将军倒是求上我了,什么事?”
修竹从怀里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给她,脸上带着比春风还和煦的笑容,“过几日见着殿下,烦请你带给她。”
“殿下?”刘荔下意识摩挲了下信封,“殿下在哪我都不知,况且送殿下出去时,我还未上殿议事,殿下跟我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给你递信?”
修竹装作帮她整理官服,靠近了低声道:“你是何老推举出来的人,过几日便去殿下身边。”
刘荔懵了,但马上理清思路,她反手抓住修竹的手,“你们……”
“我没生气。”她抚了抚她的袖口,“何家有个侄子,现如今便在北疆。”
“我不送。”她把信按回修竹手里,“还未到这个程度。”
谁知修竹换了话题:“你姐姐怎么样?”
“在家练小孩呢,说是要打造一支童子军,像模像样的。我跟她说,诺离将军不会有用到童子军的那天,她说她知道。”
“让她练吧。”修竹把信塞进她的官袍里,“往后,你可要好好吃饭呀。”
半月后,刘荔因惹恼何老被外派出去,说是外派实是另有目的。就这样层层贬谪下去,终于在三个月后,见到了夙兴夜寐的储君。
而那封薄信,终于带着毛边来到楚觅手里。
【楚觅,我对这个国家,充满期待。】
“期待鬼了。”她掏开信封往里面再瞧,不满道:“没有别的话吗?”
刘荔深深埋下头。
“楚宽!”楚觅站起来,将信纸塞进袖子里。
“今日起你来主持,若有疑虑暂且放下,或者送去上阳。”
楚宽从容地应下,顺道跟新来的刘荔打了招呼,还为她介绍了城守许游寻。
茗己站出来阻止:“殿下……”
“本宫没耽误国事吧,公公还打算用什么理由阻止本宫回都城?”这一句着重点在“都城”二字。
说着这话,楚觅已经走到门口,而此时外面整片整片跪倒的仆从不再能拦住她的脚步。
“处理一下。”这句话对着楚宽。
“你也一起吧。”这一句缓和下来,话音末尾,正对茗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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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墨和淡墨带着李刃离开后第二天,北疆一无名氏,为她带回了陆凌遗骨。
这是一件罕事。
她并非没想过带回师父的遗骨,只是在她的理解,师父对覃地的执念比肩椿国,所以交界处的鬼湾反而比世间任何一个地方都更适合。
只是祭拜实在费劲。
好在师父大度,这么多年没去鬼湾烧纸,只是在家门口烧一烧,竟从没来过梦里要。
她抱着那包轻飘飘的碎骨,脑中空白一片,仿佛飞下栖鸣山那个挖错了的崖洞,溺进山中清澈又苦寒的深潭里去。
“谁叫你送来的?”她问:“你去挖我师父的坟了?”
无名氏递来一张信纸。
【近来还与旧都,修缮舒图将军旧屋,忽得想起诺离所讲掌剑之事,心中怅然万分。所幸仍有杯水之力,暗中搜寻掌剑遗骨还与将军。
剑凌一氏浩荡数百载,已是大幸,最终落得如此,并非掌剑之责,亦并非将军之责。
吾虽未冠陆姓,却凭家母只言片语料定,掌剑此生所系,倾向椿国,倾向爱徒。
便归故人,埋故地,此生安稳也。】
陆繁雨心中了然,伸手抚上随着遗骨一起到来的,师父的遗物———是有着独特花纹的武器,暗红色花纹勾出来的花朵,有着穿越时空的血腥味,交缠着记忆一起搅着跑出来,牵动脏器一起抽动。
“代价呢?”她下定决心,几乎豁出去了似的问道。
【没有代价】
这句提前回复写在背面,而送信者有了新的要求。
无名氏伸出手,要了从鬼湾过来的送信钱。
小番外:
这一日,将军府管家裴富叹着气低着头走进屋里,被裴婶拉过去私语。
“家里有贼。”
“不可能!”裴叔暴起,但又冷静下来,问:“什么丢了?”
裴婶话里话外都是疑惑,“小将军里屋挂了锁的柜子开了,里面空的。但那锁子放在旁边,钥匙倒在上面。”
裴叔听完这话松了口气,“小将军自己拿的,不用担心。”
“哦哦哦。”裴婶也松了口气,随即嗔怪道:“这孩子,自己家里,有啥见不得。”
宫中,修竹掏出怀里鼓鼓囊囊的剑穗子,挑了又挑,选中一条抽出来,其余的塞进随身的包裹中,谨慎又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