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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武士镬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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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偏院门口,犹豫了一会儿。
翘儿是武士彠身边的丫环,平日里跟我不熟,今天为什么约我到这里来见面呢?回头看看,院门外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我朝院里看了看,只有一个干涸得差不多的水池子和池畔遍布杂草青苔的假山,她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脑海里又浮现她那又急又怕的表情,心忽地一软,算了,进去再说吧。
我提起裙摆走进院中。这里本是前任地方官的一个小妾的住所,成破时,那官员仓惶逃离,小妾便在此自缢身亡。武家人厌恶这里苍凉,却因此院占着都督府的一个重要卦位,不能改建,只能锁了院中通向后巷的小门,不管不顾地由它破败下去。
转了一大圈,哪里有翘儿的影子?我心里恼怒,却是被人放了鸽子,正回身要离开,却被一双孔武有力的大手掩住口鼻拖进了假山后面。
“不许出声!”
听这声音,我一怔。这不是大哥武元爽的声音么?看来,翘儿约我到这里,是出于他的授意。
武元爽见我没有挣扎,也就放开了手。
我转过身面对他,冷冷地道:“大哥可不必如此,这里四下无人。”
武元爽脸色暗了暗,似乎对我的态度不是很高兴:“从前为兄可没看出来,三妹是这等伶俐人物。”
让你看得出来我不是白混了?腹诽着,脸上却不动声色:“大哥有什么话可直说。”
见我直白,他也不转弯抹角:“爹跟你说了什么?”
果然如此。自从那天武士彠留下我单独说话后,除了杨氏之外,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华姑当天晚上就问我了,我只告诉她一句话:爹说要我好好照顾你,她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青雯的话……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开口问我吧?至于这两兄弟,到底还是哥哥先开的口。
“快说,三妹,爹跟你说了什么?”他声音中带着急切。
我看了看他,道:“爹说,他前半生只是一碌碌无为之商贾,汲汲营营只为蝇头小利。后半生得以跟随明主,总算扬眉吐气,有了武家的一席之地。”
武元爽皱眉:“还有呢?”这些话都是武士彠平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他听过许多次,当然不会满足。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问:“大哥,小妹敢问一句,二姐出生时的情形,大哥可还记得?”
武元爽一怔——他当然记得。那日他带着元庆经过那院门口,被房内的华光晃花了眼睛,元庆还吓得大哭,虽然之后父亲多次命人三缄其口,但那毕生难忘的情形,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爹说了什么?”
“爹什么都没说,”我说,“爹许是觉得,以大哥的陪聪明才智,应该明白。”
他目露迷惘,沉吟不语。
“二哥最近心情不太好,脾气欠佳,”我又道,“大哥和二哥常在一起的,可要多多照顾好才是。”
武元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再像是看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更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他摇摇头,快步走出了偏院。
我叹了口气。希望我的话他能放在心上,这样对大家都好。
刚走到院门口,突然听见脚步声,似乎还是朝这里走来的,不由大窘,忙找了个角落躲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一个纤细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我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竟然是武青雯!她来这里做什么?
只见她小心翼翼四下观望,就像个初次犯案的小偷,我一动也不敢动,就怕一时不察被她发现。只见她确定没人之后,脸上立刻换上甜美的笑容,雀跃地跑到偏门旁边,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三两下打开了锁——从她熟练的动作可以看出来,她干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然后,另一个身影从门外闪入,一把把她抱进了怀里,只听得“嘤咛”一声,两人便闪入了假山之后。
假山离我还很远,我提起裙脚,小心地踩着墙根,一点声音也没出地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蹑手蹑脚了好远,我才敢放心大胆地走路,心中直想笑——想不到那个假正经、一脸清高的青雯,居然也会做出私会情郎这种事。
贞观七年的夏天,于武家来说比往年的任何一个冬天都寒冷。
从前门到后门,白色占满了人的视线,所有的人脸上都挂满了悲戚。平日接待来客用的大厅已经布置成了灵堂,华姑和兄弟姐妹们守在灵前,杨氏几次哭昏过去,扶在院里休息,华姑让我跟在一边照顾。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妇人。当时她嫁给武士彠的时候,已经不是年轻漂亮的女子,却仍然能以高龄生下三个女儿,身体想是很健壮的,然而这几天,她却好像虚弱了不少,眼角眉稍的痕迹更显,鬓边也多了几丝花白。看来丈夫的死,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
“唔……”杨氏醒了,我忙扶她坐起来,端上醒神汤。
她默默地喝下,把碗放在一边,就要起身。
“夫……夫人,”我吃了一惊,“您不多休息一会儿?”
“不了,”她说,“得上灵前守着,莫让人看了笑话。”
我无语,默默地跟在她身边出去。她说的是谁呢?我想,杨氏不是笨蛋也不是瞎子,虽然武氏兄弟这些天没和她说几句话,她也不会以为这是善意的表现,尤其是武元庆,总用一种悲愤的眼神盯着她,往往要武元爽提醒才作罢。
到了灵堂,她在华姑三姐妹身前跪下。一旁的武元爽“哼”了一声。这一声虽然不很响亮,但厅堂中吊唁的客人皆已散去,寂静非常,这一冷哼,竟是人人都听很一清二楚。华姑当时就变了脸色,我忙跪到她身边拉住她,她看了我一眼,目中的血丝更深了,银牙咬着下唇,竟是十分生气。
杨氏的身子颤了一颤,却没有什么动作。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起身离开时,却听武元庆冷冷地道:“平日里身子骨硬朗得很,这会儿倒弱不禁风了。”华姑闻言又要跳起来,我忙按住她。
杨氏面色一僵,讪讪地道:“为娘……为娘近来身子……”
“母亲的身子不好,孩儿们是知道的,”武元爽严厉地看了一眼元庆,柔声对杨氏道:“元庆是因为爹爹过世,悲伤过度才会口不择言,请母亲多多担待。”
杨氏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为娘怎么会怪你们呢。”
“多谢母亲。”武元爽话音未落,武元庆铁青着脸跳出来:“孩儿身子不太舒服,先告退了。”说着,也不等杨氏回话,便从侧门离开了灵堂。
我看见华姑垂下的双手紧紧握着拳,便伸过手去,把她攥紧的拳头握在手里。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脸颊上不住地滚下。
回到屋里,华姑恼怒地质问我:“你为什么按着我,由得他们两个欺负娘?”
我看着她,问:“你想在爹的灵前和哥哥吵架么?”
“他们还不是在爹灵前对娘不敬?”华姑气呼呼地说,粉拳紧握,“砰”地一声捶在桌面上,把茶杯振得响了响。我拍着她的肩膀,说:“华姑,他们怎么样,跟我们没关系。只要我们做得对就行了。”
“可是,爹才刚走,哥哥们就……!”她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奔涌出来,伏在我的肩上,“斐儿,我想爹。我想爹爹呀!”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已经尘封许久的情绪,随着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溢出来,填满我的胸腔,在我眼前蒙上一层水雾。我也想啊……
许是武元爽劝下了武元庆,之后的日子他再也没有对杨氏不礼貌,但是话也少了许多,他们住的东院与杨氏母女住的西院渐渐有些泾渭分明的趋势来。
百日之后,武元爽作为长子,正式接手了府内的工作,具体怎么样,我不是很清楚,因为我再也没有接近他的机会,至于青雯,那天的事情早已被我抛到脑后,不屑与任何人说起。我只与华姑一起,安心地待在西院,仿佛外面的世界真的与我们毫无关系。
那以后,又过了一年多。
杨氏已经不理家事,只一心念佛,可喜女儿们的学业却是不曾放下。
“斐儿,”有多少个夜晚,华姑都会抱着被子挤到我床上,“你说,做女人的,”华姑趴在枕头上:“是不是天生就要被男人踩在脚下?”
没有关窗,月光从窗口倾泄而下,让她如细瓷一般的肌肤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一头乌黑的秀发瀑布一般铺洒在肩背上,流海盖住眉毛,只余一双翦水般的眸子忽闪忽闪,鼻子挺秀,红唇微张,柔嫩欲滴的样子,真正是美艳不可方物,我一时间竟然看得呆了。
“你说话呀。”她催促一句。我才回过神来。
“当然不,你没听说过……”本想说“武则天”的,还好马上转过来了:“汉朝的吕后啊。她不就把男人握在手里了吗。”
“可是吕后只有一个呀,而且下场很不好。”华姑抱着枕头从坐起来,抹胸的带子松了一边,露出小半个发育未完全的□□,青涩中透着可爱,她眼神有些落寞:“以前,哥哥们对我都很好的,常常带着我去骑马游玩,现在却生份得像不相干的人。就连姐姐,现在见了他们也唯唯诺诺地。”
“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们只能珍惜自己能珍惜的,抓住自己能抓住的,慢慢强壮起来。”我说,一边缝上最后几针,“只可惜有些人的心太大,总希望一下子掌握自己没法掌握的东西,最后往往害了自己。”
“斐儿,”华姑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啊?”我抬起头,她正一脸探究地看着我,乌黑的眸子像是要看到我心里去。
“你明明比我小,说起话来却像大人一般。”她说,“明明读的是一样的书,说出来的话却那么不同,你说,你奇不奇怪?”
“会吗?”我心虚,“斐儿其实也不奇怪,要说奇怪,”终于想到一个可以赖的,“那也是袁先生,都是他教我的。”
“袁先生?”华姑来了精神,“就是带你来的那个人?”
“是啊。”我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呢。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袁天罡啊,我可是把你吹到天上去了哦~~忽然又想起那个清风霁月般的颀长身影,他现在仙游到何处了呢?
“他会相面吧?我听娘说他曾给我相过面,”华姑支着下巴,“可是我问娘他说了什么,娘去不肯告诉我。”
当然不能告诉你了,不然你脑袋早就落地了,我心想,嘴上说:“太可惜了,斐儿也想知道。”
“不如你去问吧。”她说。
我才不去。“算了,”我说,“先知道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先知道,不就可以做准备吗?”华姑说。
我叹了一口气:“如果将至的是好事,也就罢了;如果是坏事,知道了却不能改变,有什么用呢?与其剩下的日子都活在提心吊胆之中,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开心地过下去。”突然想到那句“若非人中凤,便是地底泥”,结果我还是没能明白其中的奥妙。到底是谁骗了谁呢?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她把脸靠在膝盖上,“可是我还是想知道。”
我坐到床上去,拍拍她:“路是要自己走出来的。给!”把手中刚绣好的荷包递给她。
“真漂亮!”华姑的眼中满是惊喜,“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我含笑点头。
这是一个大红色的荷包,抽线口上用针脚细细缀上了花纹,下面绣了一只跳动的锦鸡,另一面则用不同质感的丝线绣了个隐隐的“照”字,只有对着光源照着才能看出来。以前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我就喜欢做些小手工,什么十字绣啊,不织布啊,这个小小的荷包只是略露一小手罢了。
“我就不会这个,”华姑把荷包系到一旁放着的腰带上,“不喜欢。”
我笑,如果有一个去哪里任职都会把自己带在身边,任自己到处玩耍的父亲,谁都不会喜欢窝在家里做这些针线女红的吧。一抬眼,却见华姑也目露悲戚,知道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不禁有些感伤。
“别想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