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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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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安十三年,临安城外。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夜将将停歇,空气中尚且残留着湿漉漉的水汽。天将亮未亮之际,蜿蜒的山道上,一辆马车缓缓行过,在空旷寂静只听得到蝉鸣声的山野间,车轮咕噜咕噜的响声碾过。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落在马车的帘子上,用垂在边上的穗子将帘布卷了上去,复又搭在窗沿上,嫩黄色的袖子微向下滑,露出一截带着细细珠串的皓腕。
随着车轱辘咕噜的响声,一声叹息微不可闻地流泻而出。
“宁儿,为何又叹气?这一路上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吧?”
即使在颠簸的马车之中,也能稳而灵巧地做着针线活的女人抬眼笑了笑。女人眉眼生得极为漂亮,尽管从眼角细细的纹路中能看得出她年纪并不小,却依然风韵迷人。眉目清润,处处透着端庄温婉的气质。
“阿娘,我们不去临安不行吗?难道阿娘舍得下府里的啾啾吗?”
被唤作“宁儿”的少女约莫二八年华,眉眼与妇人有七分相似,一张脸蛋不施粉黛却也是秀丽明艳的。听闻妇人问话,她从窗外收回视线,一双沁水般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娘亲,语气带着些撒娇央求的意味。
少女话里的“啾啾”正是她们在扶风县府上养的小麻鸡,是她阿娘亲手喂养的,感情极为深厚。
“自是舍不得。”盛夫人轻声道,“但有些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此次是你祖母的大寿,宁儿你也该回去看看了。”
盛安宁愣了一下,从记忆深处回忆起祖母的样子,看起来是个慈祥又温柔的老夫人,她隐约记得在一众兄弟姐妹中老太太最是宠她,总把些精贵的玩意儿赏给她玩儿。
这么想着,盛安宁倒是生出一丝怀念,只是嘴上却还逞强,佯装出勉强的模样,敛下眼睑,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流光,嘟着嘴道:“那…好吧。”
马车行至中途,便已是晌午了,照他们的速度,怕是要临近傍晚才能抵达临安。只不过那时临安城城门是否关上,倒还尚未可知。
大梁国四季分明,此时正值初春,山光水色,春和景明,不甚宜人。微风拂面,带着青草的清新味道吸入肺腑,盛安宁只觉得神清气爽,便将手肘交叠在窗棂上,下巴枕着手臂,探头看向窗外明丽的景色。
盯着外头冒出新芽嫩叶的树枝,思绪便不知不觉飞远了。
事实上现在的盛安宁并不是原来的盛安宁,这幅身子里的灵魂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原先的盛安宁落水后昏迷不醒,再醒来便成了她,一个因为手术失败而无处可去的孤魂。
她穿来时,这幅身体才十三岁,但原来的盛小姐命不大好,小小年纪没有熬过落水后的风寒,让她捡了便宜。
重活一世,还拥有了健康的身体,盛安宁简直做梦都能笑出来。
她从府里的差使婆子和丫头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到原主的身份,小姑娘是当今丞相府的嫡女,虽不是嫡长女,但也身份尊贵得惹人艳羡。可是她又困惑,明明是丞相嫡女,为何却住在偏僻的县城里呢?
凭着从原主那里继承的一点模糊记忆,似乎她的丞相爹并不喜她和她娘亲,便将她们打发到临安城边上的县城去了。
渣爹啊渣爹!原来古言小说里飞黄腾达后就要踹了糟糠妻的渣男真的存在!
思及此,盛安宁又为美人阿娘觉得愤愤不平。
盛丞相的夫人林氏出身于尧城书香世家,自小饱读诗书,蕙质兰心。及笄之年,上门提亲的人几乎要把林府的门槛踏平,而在一众出色的男子之中,林家小姐却偏偏选了一个穷酸秀才,即使忤逆父母的意愿也要和那秀才成亲。
因着这事,林府的老爷和主母差点要和从小宠到大的宝贝疙瘩断绝关系,直到昔日任谁都看不上的穷酸秀才一朝中举,成了新科状元,圣上面前的红人,林父林母才稍微和女儿女婿缓和了关系。
但以盛安宁对二老的了解,他们肯定早就放下芥蒂了,只是一直碍于面子,不肯轻易松口。只要对方对自家女儿好,疼她宠她,管他贫富贵贱,是何身份,反正凭林府的家世,不过是多一副筷子多张嘴的事,还不至于让女儿跟着受苦。
也许曾经林氏和盛大人很相爱,但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和人心易变,那个男人还是负了当初肯为了他放弃荣华富贵的女子。
不过有一点盛安宁一直想不明白,明明是变相将他们驱逐出府,盛大人却又总是派人来嘘寒问暖,每月都会差人送来一笔数额不小的银子和几大箱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甚至难得的山珍海味。尽管林氏再三推拒,盛大人都没有停止每月一笔银子的惯例。
难道是心怀愧疚,想用银子来弥补?这样看来丞相大人也不是那么没有良心。可是这远远不是银子这些东西就能弥补的。
盛安宁暗自感慨,却没有再叹气,只是调整了下姿势,微微侧着脸压着手臂,看向她阿娘。
“怎么了,宁儿?这样看着阿娘作甚?”正在低头绣花的林氏察觉到女儿的视线,抬头眉眼带笑,唇角微弯,柔声问。
盛安宁摇了摇头,和盛夫人相似的眉眼轻眨,唇边留着三分笑意,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眸似乎含着满天星斗,闪动着狡黠的光彩,道:“阿娘真是个美人,宁儿都看得移不开眼了呢。”
“你这丫头,就会打趣娘。”林氏明眸流盼,嗔怪了盛安宁一句。笑着摇了摇头,复又继续绣着尚未完成的绣花。
雪白的锦帕上一树精美的梨花盛然绽放,这是她为自家女儿绣的帕子。京中的姑娘家几乎个个都会随身带着自己绣的帕子,越是精美便越显得姑娘精于女红,心灵手巧。
而自家姑娘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自是知道她的秉性,这丫头向来是对女红刺绣退避三舍,所以也只有她这个当娘的替闺女绣了。
林氏曾让盛安宁学着绣一幅最简单的清水芙蓉,出来的成品却让她头疼好些天,歪歪扭扭的金丝银线像条蠕动的蚯蚓般不堪入目,最后林氏也只能认了自家女儿没有遗传到自己绣工的天赋。
而琴棋书画这丫头又不静心学,全当个玩乐的消遣供她打发时间。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也只剩她一手秀丽的蝇头小楷和不羁的草书了。书堂的学究也曾夸过这丫头写得一手好字和述论,有大家风范,可惜是个女儿家,否则定会考取个不错的功名。
这点倒是随了她那书呆子爹。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此时正值酉时三刻,盛安宁她们赶在了关城门前进入了繁华的都城临安。
虽然天色渐深,但临安城内灯火繁华如金,辉煌的灯火将夜色照得与白日无甚两样。
青石板砖、朱红石砖交相铺就的街道两侧,挤满了熙熙攘攘的小贩,卖力地叫卖着糕点面食、鞋样冠梳、珠翠头面等物,繁华喧嚣,甚是热闹。
一驾马车行驶在宽敞的街道上,忽而马车一侧垂挂着流苏金穗的帘子被掀起一角,映着明亮的灯火,一张容貌俏丽的脸自暗处显露出来。
盛安宁显得很是兴奋,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繁华的街巷。虽然她在扶风县时也常常和丫鬟去逛夜市,但扶风毕竟只是临安边上的一个小小县城,哪里比得上天子脚下的皇城来得繁华。
空气中飘来各种糕点佳肴掺杂的味道,香甜腻人,勾得盛安宁肚子里的馋虫都快出来了。她摸摸肚子,确实是饿了。
为了赶在城门关上之前进城,她们连晚饭都没吃,就这么快马加鞭地来了。
“娘!你快看,那边有河灯!”盛安宁像那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眼角眉梢全是没见过世面的惊奇。
只见她手指指着的那处河畔之上,覆着一只只载着蜡烛的纸船,顺着水流缓缓流淌。
小小的河灯映照着河堤甚至明亮,而比河灯更明亮的,是那水中央如织的画舫。
远远地便听到从画舫之上传来的乐声,琵琶如痴如诉,箜篌空灵清幽,混着那古琴铮铮,即使再不懂音律的乐痴也能听得入了神。
盛安宁正屏息凝神,静听袅袅乐曲之时,一滴雨珠砸在她手上,四下迸溅,有一些溅在了她的脸上,冰凉的水珠让她打了个激灵,从琴音中抽神而出。
她伸手去感受车外的雨珠,夜雨朦胧,氤氲的水汽缠绕上素白纤细的手,在烛火的照映下能看到娇嫩的掌心处有着细密的水汽。
“阿娘,又下雨了!”盛安宁收回手,转头对盯着某处失了神的林氏道。
林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了顿道:“是了,临安的初春总是如此,所以这些天如要出门,定要带上油纸伞才好。”
“这样么?”盛安宁眨了眨眼,面露笑意,道:“我都记不得临安初春的模样了呢,这里也会有像扶风那里成片的桃花林吗?风一吹就会落下桃花的?”
“有的,相府后院便有,等回府了娘带你去看。”
说着,林氏的声音忽地低了下来,掺夹着丝苦涩,问盛安宁:“宁儿,你会怪阿娘吗?”
盛安宁怔了怔,蓦然明白了林氏的意思,当即坐到林氏身侧,拉着她的手,似孩童那样依偎在她的肩头,道:“宁儿怎么会怪阿娘呢?只要和阿娘在一起,别说是丞相嫡女,再尊贵的位子我也不稀罕。”
马车里静了下来,林氏抬手轻抚了抚盛安宁的鬓角,将她额前垂下的碎发拢在耳后。
盛安宁闭着眼假寐,感受片刻的宁静。说实话,她所奢求的母爱和温暖林氏都给了她,她便更不想露出破绽,让林氏知道她并非原来的“盛安宁”。
半晌,外面雨声渐大,豆大的雨点打在马车棚顶,发出淅淅沥沥沉闷的响声。
“宁儿,我们参加完老太太的寿宴便回扶风吧。”
“嗯!”盛安宁应得毫不犹豫,估计在这相府也是受气,不如回她的扶风逍遥自在。而且临安,和想象中的差不多吧,也见不得有多好。
无边灯火之中,隐约可见青石板砖上流淌着不息的水流,墙角的一树杏花笼在水幕中轻轻颤了颤,晕染开泼墨般的粉意。
“夫人,就快到了。”车外的马夫吆喝一声,声音响亮,穿透雨幕和帘布,传入车厢里。
林氏轻拍了拍盛安宁的手背,将绣好的锦帕别在盛安宁腰间,嘱咐道:“待会儿见着人可莫要怕生,管他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躬身行个礼便随娘进去,莫要在外面傻呵呵地淋雨。”
“知道了,娘。”盛安宁拉长调子笑应道。原来她娘如此有个性,她倒是头一回知晓。
马车停在巷口尽头,府邸门前嵌着一块黑底青字的匾额,上面端端正正刻着“盛府”两个大字,工整端严,似乎历经风雨却又平添几分古朴雅致,可见题字之人下笔之锋芒与相胸襟之阔大。
盛安宁撑着油纸伞先下了马车,正准备伸手去扶将要下车的娘亲时,另一只手先她一步握住了林氏的手,同时一把油纸伞遮在林氏头上,挡住了瓢泼大雨。
盛安宁: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