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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读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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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塞总是在周五下午三点半准时泡一个舒服的澡,这是他在来到马第尔达后才养成的习惯。弗雷德卡没有五颜六色的浴盐,也没有香气扑鼻的花瓣,甚至连浴缸都是小小的一个——至少安塞房间里那个只能勉强容得下他,这让他总是忍不住怀疑埃尔罗那个大个子只能分开两次沐浴。现在他坐在马第尔达的大理石浴缸里,身边足以再坐下一个成年男性,在他的手边摆着一盘新鲜的、带着露珠的花瓣,但他并没有把花瓣放进水里的想法。
正对着他的方向,摆着一面镜子。
因为水汽的缘故,镜子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他只能隐约瞧见一池湛蓝的水,和一颗黑色的脑袋。他来的时间不久,头发却长得很快,较之从前还要再多半个手掌的长度。水很热,热气氤氲而上,把他的脸颊蒸得泛起一抹绯色,烛光昏黄,在潮湿的空气中一颤一颤的,仿佛随时便会熄灭。
安塞看了一会儿镜中的自己,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朝后仰着,整个人落入了水里。
满池的水一丝一缕地缠绕在他的全身,如影随形,把他,把这具年轻的身体托住,使其保持在水面之下、缸底之上的恰好的位置。黑色如丝绒般的长发在他的身后铺散开,随着水流漂向四面八方。
安塞开始渐渐觉得,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当他闭上眼,耳边只剩嘈杂而朦胧的水声,才终于找到一点清醒的、足够用于思考的时间。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太过苍白了。
宫廷里的女仆大多拥有浅褐色的皮肤、就连路边卖果脯的年轻姑娘,皮肤都是健康的麦色,这让他感到格格不入。他太瘦,肤色也不好看,像是王宫里的一抹幽魂,安静而沉默的游荡。每当他从镜子边走过,总是感到自卑,这种自卑至今为止已经滋生出了厌恶的情绪,在安塞的底线来回波动。
这是不对的。
他还记得一个月之前自己是如何因为与父亲的相像而沾沾自喜,他也清楚地明白态度的改变总是伴随着某些成因这个道理,所以现在所需要的就是把原因找出来,然后解决它。
他把这一切归咎于情绪的改变,因为这是唯一一项可控的因素,是自卑。
安塞可以是一个最好的学生,他愿意听从导师的建议、愿意阅读、愿意为一些事情改变原本根深蒂固的看法,遇到问题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查阅书籍,所以四点半的时候,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坐在藏书馆里。
这里很大也很空旷,圆形的大厅里空无一人,像是在对每一个来这里的人强调:这是个被遗忘的地方,你能找到什么凭你本事。
周围有很多扇门,门口挂着的牌子上标着不同的语言,安塞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母语,但他犹豫了一下,选择标着马第尔达语言的门。他的猜想是马第尔达王宫的藏书馆应该拥有整个大陆上最多的马第尔达的藏书,但弗雷德卡的藏书就不一定了,这不是一件太难证实的事,但现在他并没有其他多余的时间。
他审视着这个房间,比想象中还要再大一点,热热闹闹地塞满了木制书架。书架直顶到高高的天花板上,旁边架着可移动的高高的梯子。空气中飘散着纸质书特有的那种陈旧、厚重的墨的香味,混杂着木头的气息,使人很轻易的就能产生安心之感。书被很传统地分成七类——法律、文化、科学、历史、医学、工业、地理,安塞在文化与科学之间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文化”的区域。他很顺利的在第二排第五个书柜的第三层找到一本《情绪的色彩》,作者不太有名。这本书他没有读过,不确定论述的准确性,他也并不想把赌注全部压在一本书上,于是继续闲逛。
现在还早,日头仅仅存了些向西而行的趋势,淡金色的阳光钻过西南边的一排落地窗,在木地板上浅浅地铺了一层光晕。安塞抱着厚厚的一摞书站在整个房间最昏暗的“文化”区,透过层层叠叠的书柜,追寻那一抹光辉。
那里太远了,路也不好走,仅仅是看到了,想过了,就可以算了。
他倚着第五排的某个书柜坐下,随手翻开那本《情绪的色彩》,看到某一章的开头这样写道:“自卑的产生来源于在意,来源于爱。”
他的手一松,书“劈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堆起一座虚幻的假山。他再也看不下去其他的书,觉得太假,觉得无趣——道理不够深刻、观点不够新颖。一个人短暂而离谱的想法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其潜意识的主观感情,抛硬币的大抵是早就知晓答案的那个人。
于是没有一本书能够得到被带出图书馆仔细研读的命运,它们被安塞认真地摆回了原来的位置,就像是从来没有被拿起过一样,沉寂于此,难逃被它的主人当作装饰物的命运。
心动是一粒生机勃勃的种子,发芽只是时间问题。在此之前,安塞对与爱情的理解仅限于名著中的爱恨情仇,无论是结合、背叛、分手、热恋,总是从高尚之地出发,过程悲壮,并且总是配有一个大团圆结局。所以他把爱情想得很简单,他以为这是一道所有人都知道答案的简单问题,不需要列繁杂的式子,也没有太多思考的空间。
前路铺满鲜花,尽头有黄金、钻石、阳光,以及一切附带着美好意味的东西。
他在马第尔达几乎没有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不知道如何表白,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得像一个称职的丈夫,只好一个人坐在花园的角落,把这几天的事情从头到尾回忆一遍。安塞从来都是一个不屑于往后看的人,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却放任海水把脚印冲走,不留一条后路,此刻却生出某种想留住什么的陌生情绪。他想起那顶破破烂烂的头纱、庄园里的苹果树,明明更离谱的事情都做过,脑海里只闪过练武场里简单的牵手。人生那么短,如白驹过隙,他背靠树杆坐在草地上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被对面那幢高大的建筑物挡在后面,天空广阔,被各种染着暖色调的色彩的云切割成很多块,它们步调一致,悄无声息地暗下来,于是几颗星星显露而出。
安塞又梦见了贝莉卡。这一次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但他想不起自己是在何时陷入梦境中的。他能感知到自己坐在床上,贝莉卡背对着他坐在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天色泛灰,白雪皑皑,连绵的雪山在远处连成一道不规则的波浪线。他几乎一下子就意识到这里是弗雷德卡的王宫,周围的陈设很模糊,但他一眼就看到落地窗前铺着的地毯,在右上角用金线绣着他的名字——这是唯一一件彻彻底底属于他的东西。
这个时候,贝莉卡突然站起来了,她把手里那本包着淡紫色书皮的书轻轻搁在地毯上,刚好盖住了他的名字,然后她踮起脚尖,把窗帘拉上了。一瞬间,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安塞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指尖冒出一缕火光。
贝莉卡好像笑了,她温和地夸赞他:“你的魔法学的还不错嘛。”借着这点光亮,安塞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淡淡的轮廓。她朝床的方向走来,几乎没有脚步声,轻盈地像是在跳舞。当她走到自己面前,并在隔着半个手掌的距离停下时,安塞终于看见了她的脸。她比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要矮许多,面容稚嫩,是只能停留在安塞记忆深处的贝莉卡的长相。“咱们该睡了。”她又说,“父王来过夜,母后今晚不会来的。”
然后她侧过身,从安塞的右侧爬上床,躺下。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睡裙,露出的手臂和安塞如出一辙的瘦削苍白,与身后漆黑的长发形成鲜明对比。
“快来睡。”她闭着眼轻声催促道,“现在已经很晚了,安塞,不要让母后担心。”
十四岁以后的贝莉卡总是规规矩矩地叫他“安斯艾尔王子殿下”,恨不得每一次交谈都报出他的所有名号。当坐在一张桌子上共用早餐的时候,两人无话可聊,以“日安,殿下”为开头,又以“日安,殿下”为结尾,乏善可陈,非常无趣。
安塞看着自己短细的两条腿笨拙地蹬掉鞋子,然后爬到床上,他的袖口很大,像两朵喇叭花倒扣在床上,把手遮得严严实实。贝莉卡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显出很疲倦的样子,看到他笑出了声。她把安塞抱进怀里,让他的头枕在自己另一只胳膊上,开始哼一首陌生的曲子。
但这一切仅仅是梦而已,安塞摸到的是空气,听到的是杂音,当他想看看自己的衣柜时,目光所到之处只有一片逼仄的黑暗。贝莉卡好像一直都在,又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知道梦已经结束了,周围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这时他才昏昏沉沉地想起来,睡着之前所看见的,那片深紫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