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物》艾浮亦

10、10

　　三天后的一个晚自习，车缘和高沐雪激情给辛繁传小纸条。

　　【繁姐，咋回事？到处都传你跟程简处对象了！】
　　【你不是吧，竟然连我们两个都瞒着？】
　　【我说你那天怎么非要管我借播音室钥匙，听说那天程简也去播音室了，你俩在里边干啥了？】
　　【你追他还是他追你？】

　　辛繁一脸无语地埋头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她所处的位置仿佛遭遇了导.弹袭击，不停地有小纸团劈里啪啦地砸下来。

　　在第三次被砸后，同桌李峰受不了，递给辛繁一张草稿纸，上书：【就算是我，晚自习也是要学习的。】
　　辛繁抬头白了李峰一眼，收获对方挑衅的眼神。

　　……算她没理。

　　辛繁回头冲着车缘和高沐雪比划两下，然后便捂着肚子站起来，打了声报告便匆匆忙忙冲出班级。

　　零星有人被响动声惊起，抬头瞄一眼又复埋头书海，车缘和高沐雪举手。
　　车缘：“老师，辛繁好像来大姨妈了，我去看看她。”
　　高沐雪挥舞着手里的粉色卫生棉，佯做关切道：“我也是我也是。”

　　班级里爆发出一阵窃笑，值班的物理老师敲了敲黑板。

　　对于这样的逃课理由，物理老师早已司空见惯，为了不影响大家学习，她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得令，车缘和高沐雪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辛繁早已在走廊上等了半天，三个人汇合，一起往卫生间走，高沐雪八卦道：“繁姐，他们说的到底是真的吗？有人说看到你和程简体育课去小黑屋里厮混。”

　　车缘补刀：“对，她们说你把人衣服都给扒了。”

　　辛繁闻言皱眉：“谁传的，好无聊。”

　　她们仨说着拐到卫生间，关上门，聊天的声音便大了些，车缘一看到镜子就开始摆弄自己的刘海儿，一边搔首弄姿一边问：“这么说你和程简啥事都没有咯？我就说嘛……”

　　镜子里，辛繁一脸的无所谓，她打断车缘：“也不是，我喜欢他。”

　　车缘&高沐雪：“……”

　　卫生间里骤然安静了，俩人对视一眼，都跟雷劈了一样，她们实在想不到，“喜欢”两个字居然能从辛繁的嘴里蹦出来。

　　车缘双手捧心，一脸受伤地眨巴眼睛：“讨厌，我还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我，你不是说你永远不会喜欢男人吗？”

　　“滚蛋！”辛繁被她恶心得一激灵，她夸张地搓了搓手臂，把鸡皮疙瘩“抹”在高沐雪身上：“我就是死也不会跟车缘有染，我对天发誓！”

　　高沐雪呵呵笑着，拉住辛繁的手，她认真道：“别闹了，我真没想到你会喜欢上程简，你是认真的吗？”

　　辛繁闻言目光微动，略作迟疑，但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忽而笑道：“当然了，程简人不错，对吧？”

　　“对个屁！你们两个怎么勾搭上的，就因为他那天晚上去找你？”车缘仍旧将信将疑，她道：“你跟我俩说实话，你怎么可能喜欢上他呢？”

　　“我怎么不可能？”辛繁收敛了笑意：“你们不会以为我因为李二狗，从此对男人PTSD了吧？他算什么东西，我会因为他就遁入空门？”

　　辛繁笑了两声，姐妹二人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谁也没笑。

　　好半晌，高沐雪道：“算了，你要是真喜欢程简，那我也支持你们，我觉得程简人不错。”

　　“是吧。”辛繁得意地哼了一声。她想了想，又找补一句：“再说，高中生谈恋爱，用得着那么情深似海吗？处着玩玩而已，总得体验一下对不对？我还没试过处对象是什么感觉呢。”

　　车缘闻言翻了个白眼：“得了吧，我看你就是为了刺激你爸你妈，最后把自己搭进去，辛繁，你真是傻逼。”

　　“操，我就是喜欢程简！怎么了？”辛繁不知被什么刺激，情绪激动地吼了一嗓子。

　　寂静的晚自习时间，这一声呐喊就像刺破青天的剑，顿时在走廊里回荡开来，

　　高二（13）班的同学不约而同地看向一个人，正在写卷子的程简笔尖一顿，深蓝色墨迹在质量奇差的打印纸上晕开一片污渍。

　　瞬间，如同被引燃了什么导线，（13）班里哄堂大笑，整条走廊好像都翻滚着炸开了，笑声从一个班级传染到另一个，不时有从其他班里传来的怪声怪气的模仿：
　　“我就是喜欢程简！怎么了？”
　　“我就是喜欢程简！”

　　“操！”

　　老师愤怒地敲着课桌，命令大家安静，一派杂乱中，程简面红耳赤，唯有笔尖不停，却是在试卷上不停地默写公式，一句题干也没看进眼里。

　　卫生间里，辛繁几个人知道闯祸了，互相责怪着瞪了几眼，总之没脸见人，干脆灰溜溜地翘了这堂课。

　　她们仨前后脚地离开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吴田田也沉着脸推门而出。

　　……她是真的来大姨妈，没想到在蹲坑里听到了这一番惊天动地的表白。繁姐……辛繁是吗？对于这个学渣吊车尾，吴田田可是从来没把她当成过竞争对象。

　　毕竟她家庭条件不好，学习也不怎么样，长得……长得好像还不如自己，吴田田心想。之前她听到传言，以为这又是捕风捉影的笑话，程简那样的人又怎么会看得上辛繁？

　　不过……若是辛繁不顾矜持，厚着脸皮主动送上门去，吴田田就有点心里没谱了。据她所知，男人对主动追求自己的女生都没什么抵抗力的，这也是她积极追求程简的原因。

　　要是辛繁比自己还豁得出去，取代了自己在程简心里的位置该怎么办？

　　吴田田秀眉微蹙，心说，这样下去不行，自己不能眼看着程简落入坏女人手中！

　　下课铃一响，程简便合上书本离开了座位，一个是他想去找辛繁问清楚，问她刚刚到底在干什么，再一个……他不想待在班级里当同学们的谈资。

　　然而，才刚走出班级，他迎面便撞上了拦在门口的吴田田。

　　吴田田梳着乖乖的学生头，戴着一副略大的黑框眼镜，一张乖巧的娃娃脸。她仰头伸手，拦住了程简的去路。

　　“有事？”程简道。

　　周围偶有学生路过，不时投来八卦的眼神，更有甚者驻足观看，毕竟，吴田田喜欢程简这在一中也是人尽皆知的了，然而大家没想到，追求程简的女生竟然一个比一个高调，这种罕见的修罗场简直就是平淡学习生涯里的深水炸弹，有趣极了。

　　吴田田看了看周围的围观人群，委屈地撅了撅嘴，一把拉起程简的胳膊就走：“我们去个没人的地方！”

　　“等等！”程简甩开吴田田的手，顺手摸出酒精喷雾，在袖口上喷了两下：“抱歉，我不喜欢别人拉着我。”

　　程简有洁癖，这是吴田田早就调查到的，所以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见状反而心里舒服了一点，她心想，程简这么爱干净，根本不可能跟辛繁一起去体育器材仓库那种地方厮混。

　　如此想着，她放松些许，朝程简笑了笑：“那你跟我来，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楼梯拐角处，两人在绿植后站定。程简看着眼前的女生，已经想好了拒绝她的理由。他知道这个女生一直在追求自己，可是她从不明说，每次送了东西就跑，程简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跟她好好说明这些事，如今正好是个机会。

　　然而，不等他开口，吴田田抢白道：“你被辛繁骗了。”

　　“……什么？”程简有些懵，无缘无故地，为什么提到辛繁？

　　吴田田皱了皱眉，似乎自己都不齿复述辛繁的话，她道：“她根本不是真心喜欢你的，我都听见了。”

　　吴田田观察着程简的脸色，继续开口：“她说她只是想玩玩而已，不想认真，她说高中生谈恋爱没有必要付出真心的，她只是想体会一下不一样的感觉，想知道恋爱是什么样的，跟你可以，跟其他任何人也可以，只要能让她摆脱无聊，她来者不拒！”

　　少女心思百转，说着半真半假、半添油加醋的话，她最后笃定地看着程简，焦急又恳切道：“程简，你太单纯了，你被她骗了！”

　　吴田田眼看着程简脸色越发难看，她专挑难听尖锐的话来说，完全没有顾及到万一程简真的喜欢辛繁，这些话对他来说有多么伤人。此时此刻，强烈的占有欲灼烧着她的理智，她只想赢。

　　“你说完了吗？”程简淡淡开口，他看着女孩，目光清澈坦然。

　　吴田田一怔，随即点点头道：“说完了。”

　　“嗯，那我走了。”程简说着便要离开。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忽然摄住了吴田田的心房，她慌乱间猛然冲出去，一把拽住程简：“你就这个反应？”

　　程简步伐稍顿，回头，目光落在她拉扯自己的手上：“我说过，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吴田田心如擂鼓，连忙松手，程简看了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辛繁的事，她自己会跟我说，吴田田，你何必替她向我发言呢，难道你的时间不宝贵吗？”

　　“我……”一阵难以言喻的羞赧骤然漫上脸颊，吴田田尴尬得脸颊发烫，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她被心仪的男生用轻视的眼光看了。

　　适时上课铃声打响，训练有素的学生们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刻在脑海里的流程终于将这尴尬驱散。

　　吴田田一声招呼都没打，慌不择路地朝自己班级跑去。

　　程简原本是出来找辛繁的，如今也只能自己回班级。他坐回自己的座位，同学们稀稀拉拉地走进门，他目光没有焦点地朝门口看去，花花绿绿得各色外套在眼前闪过，没有一个能与他脑海中的人影对应。

　　他不由得回忆起刚刚听到的那番话，辛繁……辛繁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她会主动来找自己吗？

　　第二节课，程简上得坐立难安，然而辛繁却翘课翘了个彻底，直到放学也没有回来。

　　……

　　辛繁原本只是想在外面逛一逛，等快到点了就回家去。可谁知，就在她路过酒吧一条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她心下一紧，朝巷道里望去。酒吧一条街灯光魔幻诡异，深红的、浅绿的、暗紫的、纠纠缠缠映得人影不清，但她还是一眼认出大街上抱着男人的大腿不松手的女人。

　　三个男人围着她，拳打脚踢，辛钰莲只顾着扯住一个男人的裤子，口中不服软地怒骂：“喝了酒不给钱，要不要脸呐！都来看看这几个王八羔子，骗女人的钱呐！”

　　辛钰莲个子高，嗓门大，平日里教训辛繁威风凛凛极了，然而此时被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围住，竟也显出些细瘦伶仃的可怜来。

　　辛繁眼看着自己妈妈被欺负，男人沙包大的拳头不管不顾地往辛钰莲头上锤，她眼眶一热，拎着书包便朝那男人冲去。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妈！”辛繁扑到辛钰莲身上，替她挡了一拳，她只觉脸上一痛，好像脑仁都被打得晃动了一下似的，那几个男的被忽然闯进来的小孩吓了一跳，不由得愣住，辛繁抓住机会，猛地用书包朝那个男人的脑袋砸去。

　　“哪来的野丫头片子！”
　　“滚一边去！”
　　男人们回过神，揪住辛繁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手，辛繁仍旧拳打脚踢，可是她太瘦弱了，在成熟的男性面前，根本就像个没长成的小鸡仔一样。

　　辛钰莲透过蓬乱的头发看到自己女儿被打，她忽然叫了一嗓子，像个疯子样不管不顾地抓挠撕咬起来，场面一度混乱不堪，辛繁努力护着她妈，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少下，被踹了多少脚。

　　那些男人好像把重心转移到她身上，她外套都被扯烂了，有人扯她的头发，有人趁着酒劲儿捏她的胸。

　　辛钰莲怕了，她不要钱，拼命拉住身边的男人，哭着求她们放过自己女儿，辛繁瞪着眼睛，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辛钰莲服软。

　　她抱着头蹲在地上，不知道被拉来扯去了多久，忽然，周遭好像安静下来，没有人打她了。她抬起头，看见一个身影挡在自己身上，他紧紧地抱着自己，透过他手臂的缝隙，辛繁看到一闪一闪的警车车灯，看到穿着制服的警察和被扭送着的男人们。

　　“没事了，没事了。”程简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辛繁仰脸看过去，还以为这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你怎么来了？”她皱着眉头问。

　　程简眉头皱得比她还深：“放学了，我路过这里。”

　　“是你报的警吗？”辛繁看着他。

　　程简点了点头：“我还叫了120，等下你和阿姨都去检查一下，小心内脏出血。”

　　“哦。”辛繁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后知后觉地才感觉到疼痛，她的脸很痛，手臂很痛，肚子很痛，浑身都疼。

　　她抿着唇低头不语。

　　程简偏头去看她：“怎么样？感觉难受吗？想吐吗？”

　　他第一次看到辛繁这个样子，乌黑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散着，外套敞开露着棉絮，脸蛋上红红紫紫，一点狡黠骄傲的样子都不见了。

　　她缩成小小的一团，蔫蔫的，像被雨淋湿的流浪猫。

　　“辛繁。”他叫她，关切在眼中留不住，水流似的几乎要把辛繁溺在其中。辛繁抬眼看去，在警车灯闪烁的光芒中，正对上这样一双眼睛。

　　那是她渴望的、只对她一人生效的关怀。

　　那是她之前在李秋月和辛钰莲身上苦苦追寻都未曾得到的爱。

　　霎时间，委屈淹没了一切情绪，辛繁蹲在程简面前，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他看，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里慢慢溢满了水珠。

　　她刚刚被狠狠地欺负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原来她有做不到的事。

　　“别哭啊。”程简慌了，他张开手似乎想抱抱辛繁，可是又觉得不妥，刚刚那些男人手脚那么不老实，她可能正在应激状态里，他不该去刺激辛繁。

　　可是，他眼看着豆大的眼泪从辛繁眼中滴落，一颗颗好像砸在他的心上。

　　“别哭，我陪着你呢。”程简干瘪生涩的安慰着，口中好像含了一口苦涩的黄连，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恨自己没有早点赶到，白白让她受了欺负。

　　正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辛繁忽然靠过来，她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被风雪吹凉的脸蛋擦过他的脸，少女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蓬松的棉服就像棉花糖，稍微收紧手臂，它就化作了怀中的一点点。程简愣怔地回抱住对方，听到她压抑地在自己耳畔哭泣。

　　她受委屈了。程简想着，轻轻拍了拍辛繁的背。

　　120呼啸着赶来，程简扶着辛钰莲上了车，辛繁跟在后面，她哭过一场后镇定了很多，此时有些担忧地看向程简：“你先回家吧，你家里好像管得很严。”

　　“我……”程简略微犹豫。

　　辛繁又补充道：“我已经没事了，我负责带我妈看医生，你放心回去吧，今天谢谢你。”

　　她又这样。程简心底一沉，通过他的观察，似乎每当辛繁表现出不符合常理的神情动作时，都代表她正在掩饰着自己真实的情绪，比如为了掩盖感动的大笑，又比如现在，为了掩盖恐惧的冷静。

　　原本的犹豫顿时荡然无存，程简把辛繁拉上车，自己也坐在一侧，他拿出手机编辑短消息：“没关系，我通知家里一声就好了，你之前自己去过医院吗？知道怎么挂号吗？”

　　辛繁一怔，摇了摇头。

　　程简笑道：“那不就得了，还是让我陪你。”

　　车子开动起来，路灯闪过，一道道光圈映在程简脸上，又飞速被甩在身后，辛繁静静看着他，她忽然有点不清楚这个少年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没有目的，他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吗？

　　在辛繁的观念里，这属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像她这样偏执阴暗德行有亏的人是遇不到这种好事的。

　　江远市不大，车子很快停在了120门口，辛钰莲被打得惨，医护人员急忙拉着她去做各种检查，程简代替辛繁跑上跑下，终于办妥一切后，拿着几瓶开好的药回到了看护室。

　　辛繁等在那里，辛钰莲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看样子好像睡着了。

　　程简悄声走进来，将药瓶放在床头，他看了看辛繁红肿的脸颊，轻声道：“我给你上药吧。”

　　辛繁的脸一碰就疼，她没有推辞，往后挪了挪，给程简让出一点位子。刺目的白炽灯下，辛繁毫无戒心地冲着程简仰起了脸。

　　她被灯光晃得闭起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白生生的脸蛋上投下一层阴影，她的脸很小，右眼下方的颧骨处却红彤彤地肿着，看起来像一个长歪了的苹果。

　　程简微微低头，棉签沾了药水，小心地点涂在伤处。

　　“嘶……你轻点。”辛繁脸上一痛，忍不住双手抓住程简的手臂。

　　不知为何，程简脑海中闪现出自己冷冰冰的话：“我不喜欢别人碰我。”他微微垂眸，看到那只紧紧抓着自己的、挂了好几处擦伤的小手，心底的抵触莫名消失，他没有说什么，任由她抓去了。

　　屋子里很安静，静到能听见辛繁的呼吸，程简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处可怜的伤口上，小声道：“你以后不要这么冲动，直接报警的话也不用等到我去救你。”

　　忽然，辛繁冷不丁地开口：“这样也挺好呀。”

　　“什么？”程简不明所以。

　　辛繁倏忽睁开双眼，两人近在咫尺，连呼吸都好像缠在了一块。她忽然凑上去，嘴唇浮皮潦草地蹭上了程简的脸颊。

　　热度陡然上升，程简猛然往身后一躲。

　　“嘘，不要吵醒了我妈。”辛繁弯了弯眼睛，再度凑上去，她捧住程简的脸，如蜻蜓点水一般一下一下地碰着他的嘴唇。

　　这样，不也挺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