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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魂断 ...

  •   那蝴蝶在那儿停了许久。
      中秋已过,还有蝶。
      汴流芳坐在镶嵌着黄铜菱花镜的妆台前,许久没有动作,怕惊了这萍水相逢的客。
      眼神凝滞在窗外染了秋的树上,思绪随着纷扬的落叶不知飘向何方。

      空气像浸了水的棉花,湿沉压抑,让人不爽利。
      陪在一旁静立许久的小童终是难耐这气氛,拿了扇子想将它扇走。
      仿佛赶走了这蝴蝶,就能将空气中的这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沉寂一起赶走似得。
      汴流芳忙止了他的动作,叹道:“之安,随它去吧。”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敲在人的心上,空气随着轻而急的呼吸,从湿沉的棉花渐渐变成一根弓弦,越拉越紧。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来人的身影被秋阳投在泛黄的纸窗上,轮廓模糊。
      “咚,咚,咚”
      门框被重重叩了三声,那影子开口了:“流芳公子,三爷有请。”
      随着“三爷”几个字落地,叫“之安”的小童也终于“唰”地白了脸色,像是一头扎进了面粉里。
      汴流芳偏了偏头,他身上还穿着色泽明亮的戏服,容色婉媚,开口声如珠玉,比明媚的脸庞还要让人惊艳,尽量粉饰着声音里的异样:“去回三爷,我知晓了,待卸了钗环,片刻就来。”
      “可要利索些,莫让三爷好等。”那人语气已然不好,到底没有强来。外面静候了片刻,才转身走了。

      空气凝滞着,之安一直屏着呼吸,等脚步声远去至捕捉不到才终于敢出声,一出声就满是凄惶:“怎么办?公子?”
      脸上的表情配着声音,就是个大大的“哭”字,嘴唇也是止不住地颤抖。
      他年龄尚幼,来身边伺候不过两年,主子突然大难临头,只恐个六神无主。

      若是之平还在,断不至惊慌至此。可惜他自昨夜被传唤走,便一直没有回来。
      卞流芳便知道,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他起身,游魂般地走到雕花木床前,抖着手从床底下拿出两个匣子,递给之安:
      “莫要慌张。你听我说,梅苑不是久居之地,你且寻了机会赎身,出去安生度日。这是我半生积蓄,你与之平一人一半……若之平不在,就送去给他的家人。你性格跳脱,遇事不愿深想,以后需长点心计,莫再轻信于人。”

      丰润的唇上下动着,眼神却有些空茫。
      还有什么来着?还有什么来着?
      意外来的太快,想要嘱咐的太多,加上过快的心跳,让脑袋仿佛塞满了棉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哪知之平听到这些话,仿佛那匣子是什么洪水猛兽般,手烫得猛地缩回,转而死死抓住他的长袖:“不!我不要这些!公子,你,你到哪里去?”
      “之安。”卞流芳这才彻底回了魂,他死了之安还要生活,总不能累得他。
      解释不了,只能叹气:“莫闹脾气。你什么都不知道,才能过得更好。”

      又是这样,就像是之前他无数次调皮的时候那样,主子从来不会责怪他,只是在闹的厉害的时候轻叹一句“莫闹脾气。”
      之安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像开闸的水一样喷涌而出。心里还存着侥幸:“说不定,说不定……”
      “没有说不定,”卞流芳摇头,他太了解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了。
      也没像往常那样为他擦眼泪,只趁着他抬手抹自己抹的时候,轻轻抽走的自己的衣袖,开了门,独自往前院而去。
      之安急追两步,有被他回头的眼神所慑,只能抱着两个匣子,远远跟在后头。
      眼泪无知无觉地往下掉,直跟到二道门,才将将停下,默默看着那道孤零零的身影离开了视线。
      他不是傻子,再胡搅蛮缠,就辜负了公子的好意。
      终于忍不住嚎啕出声,又怕招来什么灾祸,赶忙将胳膊塞进嘴里用牙咬住,堵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呜咽。
      ……
      之安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失魂落魄地回房,正好看到窗边那蝴蝶正在那里悠闲地振翅,手里的匣子忍不住狠狠砸过去,浑身的愤怒宣泄出来:
      “下作的东西,你只活一年载,今日倒比谁都命长!”
      蝴蝶惊了,煽动翅膀离开这个地方,想另寻避风港,有可能找到,也有可能今夜就被暴雨打落在地。
      ……
      堂屋里燃着香,仆从和侍卫肃然而立,卞流芳进门,二话不说便干干脆脆跪在了当中,俯身叩头:“拜见三爷。”
      青衣妆未卸,余腔仍婉转,绸缎戏服随着叩拜的动作逶迤在地。
      常三爷坐于上首太师椅上,留着八字胡,一身鸦青色锦袍,通身贵气,眼皮耷拉着,对下面人的问候充耳不闻,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问题。
      流芳便也一动不动地跪着,直跪到膝盖从僵硬麻木到失去知觉,也不敢露出半分异样。

      常喜作为心腹,跟着三爷的时间不短,很是沾染了些他主子八风不动的风范。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稳稳随伺在一遍,偶尔斜着眼珠子去偷觑两眼下面的人。
      这一看便不得不感叹,真真是个绝色,秀发如瀑,身段儿风流,便是他是个男人,心都要跳一跳。
      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养得顶顶好的棋子。就这么折掉,可惜了。
      心里满是漠然的怜悯。

      常三爷终于抬了眼皮。
      常喜对待这样的场景已是轻车熟路,主子什么动作是个什么指令也了熟于心。估算着时间,看下面的人开始轻颤,显是已经跪不住了,才代主喝问:“汴流芳,你可知错?”
      提心吊胆这么久,事到临头慌乱却仿佛凝固了,汴流芳反而冷静下来,还有能力思考,这么长时间,他沾染的、触到主子底线的事也就那么一桩,错没错真由不得他说了算。
      所以他不敢抬头,却也不肯轻易就这么认了:“请三爷明示。”
      常三爷沉吟一声,终于肯给他一个眼神:“流影进王府之前,你和他关系最近,可有发现什么异状?”
      听到熟悉的名字,流芳的心中一跳,接着便是一瞬间的恍惚,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流影和他一样,是常三爷养在这梅香园的戏子。
      他们从小被带到梅园,从不知事的时候就在一起学戏。一起调皮捣蛋,一起挨师傅的打,到后来长成,一起明白这世道的身不由己。
      最后一次见面时,流影笑的灿烂:“哥,我要随王爷回封地了,她答应带我一起!”
      “是么!?恭喜!”
      师兄弟二人惜别,除此之外,并无他话。

      汴流芳习惯性垂眸掩盖思绪,哪怕此时他伏在地上,旁人无从看见他的表情:“回三爷,并无。”
      “并无?”常三爷哼笑一声:“你们两人之间,属你的心思最灵巧,流影有什么能瞒得过你?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果然常言说得好,戏子无情,biao子无义。”
      这话汴流芳听了不少回了,这回终于不再额头触地,而是直挺挺跪起来:“三爷,我卞流芳虽是一个戏子,此生未尝过情爱滋味,不知什么是情,对您却自问忠心耿耿,尽心尽义。此次之事,绝没有任何对不起三爷之举。若有半句谎言,便叫我不得好死。”
      常三爷沉吟片刻,似乎在衡量什么,终是抬了抬把玩着扳指的手,候在旁边的下属便会意,上前架住了人的胳膊。
      这便是没有缓转的余地了。卞流芳嘴唇动了动,终是徒劳闭上。
      他太了解了,常三爷向来说一不二,做下的决定从没改变过。何况,一个戏子,死了就死了,三爷的事情太多,当不得二回思量,说再多也无用。
      早知有这么一遭,谨小慎微了一辈子,死,好歹让他死的痛快一点。
      这关节一想透,他便没有再反抗,也没有再辩解,任由自己被架起胳膊往门外拖去。
      顺着被人拉扯的力道穿过庭院,有落叶飘下,他仰头,恍然发现满树金黄,原来已是深秋。
      凤眸微微眯起,所有的声音皆远去,只有耳边回荡着东面戏厅里依稀传来的哀婉唱腔:
      “……”
      ……
      “烧已经退了,药要按时吃,注意别再着凉,孩子身体太弱了,最好找个中医调理一下。”
      “好的,谢谢刘医生,真是麻烦您了。”
      门外有人低语,传入耳中。
      卞流芳从无尽的黑暗中睁开眼,被明亮的光线刺得眯起眼睛,他看着屋顶的吊灯,神色怔仲。
      长剑划过喉咙的凉意仍在,那剑那样锋利,他还记得那随之喷涌而出的温热。死亡的滋味十分玄妙,有一瞬间,他仿佛能感到意识脱离身体,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穿着戏服倒在血泊中,由痛苦至解脱。
      绝无活下来的可能。
      倒是这地府的模样出人意料,虽然陌生,却不如旁人描述的那样阴森可怖,反倒明亮又整洁。
      有人推门而入,他扭头,是个穿着奇怪的年轻的女人,五官明艳,纵然眼圈通红脸色苍白,也盖不住的眉目间逼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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