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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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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逝
香径尘生鸟自啼,屉廊人去台空绿。
赫连长孙加冠的前一日,宫中传来噩耗——
薇太后,五年三月己卯,崩于颐心殿。
一时,举国上下,无不哀痛。
即便是权倾朝野的赫连世家,也不得不将长孙的成年礼延后三月。
宫里,所有的人都在为太后驾崩一事奔走,当然也包括那些逢迎拍马之流——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怀垣帝,与薇太后感情甚佳,甚至超过了他与亲生母亲蕙太妃的感情。
因而,此刻在琉璃宫墙包围下的御花园内异常清闲地踱着步的男子显得异常的可疑。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耀下来,映得男子的周身一片金黄,宛如神祇。
御花园里寂静如死。
唯有男子佩戴的玉佩发出轻轻的相碰声。
幽暗却流动着光彩的玉佩上隐隐刻着两个极小的字——吟雪。
悦耳的声音突然终止,男子在御花园中最不起眼的一座假山面前,驻足。
十几年前,曾有一个幼小的孩子颤巍巍地躲在这座假山后面哭泣。
那孩子虽贵为皇子,却时不时受到母妃和皇兄们的虐待。
某一天,当孩子不知第几次把自己藏在假山里面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他。
那人带着仿佛春天一般温暖柔和的笑容——那曾无数次在孩子梦中出现,却从未在母妃脸上露出过的笑容,向他伸出了纤细、修长的手。
从那一日起,他便学会了微笑。
从那一日起,他便天天来到御花园中,只是为了见一见那个教会他笑容的女子。
也是从那一日起,女子每隔一两天便来看望他,渐渐地,教会了他琴、棋、书、画,教会他许许多多与微笑一样重要的事情。
那样美好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七年,却终结在他的一次微笑上。
那一天,已经长大坚强许多的他向母妃露出了第一次笑容。
那一天,母妃的侍女巧合般地发现了御花园里的事情。
也是在那一天之后,他不曾在御花园里见过那个女子——他心目中真正的母亲一般的存在。
暖人的日光下,男子终于仿佛不能自持一般倚在了假山上。
有泪水在空气中泫然划过。
这一日,云淡风轻。
正是薇太后大葬的第二日。
以天珺国历来的传统,昨日不仅王公贵族,皇都所有百姓都须进行送葬。在薇太后被从宫城转移到城北岱山的途中,道路两边跪满了百姓——几乎能跪的地方都跪满了人。成千上万的人默默地送着太后走完最后一段路,甚至不需要任何人来组织和维持秩序——只因她是天珺国建国以来,最完美的太后。
当时的盛况空前绝后——直到几年后才出现堪与之比拟的场面。
颐心殿。
正殿中少了一位音容平和的女子,却多出了一幅女子微笑的画像。
瑽瑢怔怔地盯着那幅画像,久久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才恍惚感觉到有人站在她身侧——皇兄。
他仿佛没有注意到她在看他,依然默默地看着那幅画像。
“皇兄?”她终于还是出声了。
吟雪迅速地收回了目光,却没能避免被瑽瑢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莫名神色。
“瑢儿,该准备准备了。一个时辰之后,王公贵族都会来这里祭拜,”说着,他抚了抚瑽瑢的头发,“也苦了你了,听婢女说你从前日傍晚便什么膳食也不肯用,这不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么?听皇兄的话,去用一点,不然怎么撑得了待会儿的场面。”
瑽瑢点了点头。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皇兄,你看这幅母后的画像如何?”
吟雪低头微微笑道:“眉目间的神韵都展露无遗,尤其是笑容,逼真得令人怀念。”
“那祭奠结束之后,皇兄就把这幅画像收好吧。”
“你……”吟雪诧然抬头看向瑽瑢。
她却只是微微一笑:“相比我而言,皇兄应该更加需要母后笑容的陪伴。”
想到五岁时第一次偷偷背着嬷嬷跑到御花园,看到母后在教授皇兄书法时,皇兄脸上幸福的表情,断然是再舍不得,她也会留给皇兄。
怀垣帝看向瑽瑢公主的眼神里除了疑惑,又多了一重更复杂的情绪,终于垂下眼帘,默默地接受了下来。
“…………
镇西王祭拜
…………
平南王祭拜
…………
即墨世爵祭拜
…………”
大总管的声音一遍遍乏味地重复想起,净是些瑽瑢平时听得太多而心生厌烦的王公贵族。
然而此刻,她默然低垂着目光,连厌烦是怎样一种情绪竟都体会不到了。
眼角的余光蓦然瞥到一个疾步行走的人——不,那简直不是行走,因为根本感觉不到他步伐的移动,只看到他整个身体如同鬼魅般向前。
她因为震惊倏然间抬起头来,却撞上了紧跟在后的男子的眼神。
那男子看了看她,露出了仿佛安心似的表情。
她还记得他。
那一日在赫连府本是去替母后找寻音疗的方法的,然而使用时已经迟了,疗效虽佳却没有派上大用场。但托赫连家的福,母后最后的日子实在是很幸福的。
谁曾想到,那日一别,再见时一切似乎都变了。
这么想着的一瞬间,男子宛如看透了她的想法般用手以极小的幅度微微比划了一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瑽瑢确是看得真切。
半月之后。
左丝溦一大早便提剑出了容成府,耳边还回响着母亲的话语:
“知道这半个月你关在家里把你闷坏了,可出门需要这么早么?”
她眼中不禁微微带上了笑意,但同时也加快了步伐。
今日这么早出门实非她自己所愿,只是为了摆平一个人。
昨日府中为平南王送行的酒筵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未经同意就在她身边落座。如若不是在酒筵上,估计自己的剑早就出鞘了。
这也就算了。谁知他在临走前还撂下一句话:明日破晓之时在城外酒馆会面,不见不散,如果你不来,那你就是怕了我。
想到这里,左丝溦不禁觉得好笑,城外那么多酒馆,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家?
不过也算那人聪明。以往邀约自己外出的人不是没有,只是他们往往会说——“一定要来哦”,“我会一直等你”或者“你不来就是爱上我了”云云,而昨日那人竟然知道要说“如果你不来,那你就是怕了我”。一句话切中要害。
而她左丝溦正是个绝对不会轻易认输的人,所以今日才如此早就往酒铺跑。
不一会儿,左丝溦便到了城外一家最常去的酒铺。
这家酒铺也不知经营了多少年了,门口悬旗上的“酒”字都已模糊不清,却依然没有挂个招牌、为酒铺取个名字。
左丝溦之所以喜欢这儿,是因为“他”喜欢这儿。每次,“他”教完一天的剑,便一定要来这里喝一壶,以至于那时小小年纪的她便与酒有了一种非正常的接触。
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他”已经不再会突然在她嬉戏的小亭边猛地抱起小小的她,吓她一跳。
这么多种酒穿肠而过,虽然她早就已经知道“他”喜欢这座酒铺并不是因为这里的酒。
然而,她却始终眷恋着这里,如同思念着“他”。
刚进酒铺,左丝溦便一眼看到了那个约她出来的男子。
那男子看她来得这般准时,笑容早已漾在脸上:
“左姑娘,这边坐。”
她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淡淡道:“如此,我已来过,请公子不要再做这种无稽之事。”
男子却是笑得灿烂:“既然姑娘已经来了,不若给在下一个面子,陪在下喝一杯,也好共同探讨这酒里的妙处。”
听到“酒里的妙处”,左丝溦虽不以为然,却意外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男子动作生疏却仍不失优雅地为她斟了杯酒,俨然一副平时喝别人斟的酒喝惯了的贵公子模样。
左丝溦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一招手,小二便拿来了三瓶酒。
那瓶子既不同于小巧的杯子,也不似略大的酒壶,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恰到好处的尺寸,算是这家酒铺的独创了。
很明显,自然也只有左丝溦这种老来光顾的人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
男子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笑道:
“听掌柜的说容成家左姑娘常来这里,起初还不信,没想到竟真是如此。”
左丝溦没有作声,只听那男子继续道:
“在下南琴,昨天有幸与姑娘得一面之缘,今日得以和姑娘在此重聚,实为不才之荣幸。”
左丝溦继续喝着瓶里的酒,任南琴兀自说个不停。
她心里非常清楚,这个自称南琴的男子既然能够出席昨日的酒筵,必非等闲之辈。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着一些看似没有意义的话,实际上是在找机会打探左家的事情吧?
最后一瓶酒也已饮尽,左丝溦正欲起身,却不料男子早已意识到她要走,突然话锋一转:
“不瞒姑娘,不才此次来皇都实为陪家父处理一些事情,明日即将回去。此次得以结识姑娘,可谓颇有收获,敢问姑娘芳名?”
左丝溦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冷冷看了南琴一眼,头也不会地走出了酒铺。
临出门前,她瞥了一眼酒铺正中间空空荡荡的两张桌。
眼前浮现出不久前自己进这间酒铺时,独自一人落寞地坐在最中央桌子上饮酒的男子,心中突然对那看似难以亲近的男子多了一丝感慨——
被众人包围着的寂寞,才是真正的寂寞罢。
这样想着,便忽略了身后传来的一段不知是不是因为隔得远了而显得格外诡诞缥缈的话。
“左姑娘,不要就这么走了啊,酒里的妙处还没探讨呢。你不说我也知道,左丝溦是吧,听说这是姑娘生平第一次赴约,既然我们如此有缘,那在下今后就称姑娘溦溦了,你不说话就是答应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