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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胭脂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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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每个人一出生就同这个世间订下的最初契约。人们活着,就是以不知何时会突然降临的死亡为代价。人们惧怕着死亡的同时又幻想着死亡,然而,在那个最终的时刻到来的时候,所有的不甘愤怒,所有的悲伤痛苦,都会随着生命的终结而奔赴永恒的寂静。
从成为渡魂者的那一天起,小尤就时常在想,究竟要多么穿骨蚀心的痛或思念,才能让一个人放弃另一段命途,而以一个不为世间所容的身份,留存在已不属于他的今生今世?
“不为世间所容也好,日夜痛苦也罢,我总该要她付出同等的代价,不是吗?”眼前的“冷夫人”幽幽地开口道。和小尤想象的一样,她一身霜色的衫袄,外缀一件雪青比甲,发髻松绾,不施粉黛的双颊难掩沧桑之色。说这话时,本该平和沉静的脸庞竟显出一丝冷厉。
“值得么?就为了报仇?”小尤轻皱眉头。
“你是渡魂者,不是该协助我完成遗愿才对吗?”
“要是能劝服你放弃报仇,直接去转世投胎,不就省了我许多功夫。”小尤耸耸肩,玩笑后话锋一转,“区区亡魂,还想再加杀孽,平和些往生去不好么。”
冷夫人眯起眼细细打量小尤,眉间皆是防备之色。
小尤叹一口气:“你现在是亡魂状态,身上的阴气做不了什么,至多是入梦吓吓人而已,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给我几日时间,我解你冤屈便是。”
冷夫人没有回答,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静得像块石头。
话已至此,多留无益。小尤正欲离开,身后却传来声音极低的问话,小尤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听说渡魂者也曾是活生生的人,难道,你一点也不记得你生前的事了吗?”
小尤回头,极真诚地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因为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
再见到无念的时候,他正坐在郢河边一边翻看小尤的渡魂录,一边不住地叹气。
“当了一年的渡魂者,只完成了这么几单。唉,照这速度,我要何年何月才能升迁到冥府当差啊……”说着连连摇头。
小尤想起当初第一次在孟婆婆那里见到他时,还以为他是个不经事的孩子,实际上无念在阳间行走已十年有余,协助过的渡魂者也不少,只是小孩样貌的鬼童子,行事更为方便隐秘。
小尤撇撇嘴:“我这明明是负责任——人死了已经很可怜了,要是再碰上一个’草菅魂命’的渡魂者,一肚子怨气地上路,岂不造孽。再说了,在冥府当差有什么好,又阴又潮,整天不是对着无聊的文书就是对着更无聊的鬼差,还不能随意出入,哪像现在这么自由。”
无念白她一眼:“你要是把这嘴皮子功夫用在说服亡魂上,我也不至于抱怨了。”
小尤笑笑,也不答话,又突然道:“说到亡魂,我昨天见过冷夫人了。”
“……怎么样?”
“冷老爷说李氏是三月廿三晚膳前被贴身婢女陆儿发现死在房内,身上无显著外伤,也未有中毒迹象,不过脉息已停止多时。”小尤回忆说,“冷夫人自己只记得死前突感胸口不适,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这倒是奇了。”
“不过,冷夫人却断定是余氏害她,她说两人不睦已久,积怨至深,从争宠的角度讲,我倒是可以理解她的想法。”
“可你不也说,余氏杀人的动机不足,她何必为了除去一个不算威胁的威胁,让双手染腥?”无念问完,自己也陷入思考。
小尤点点头:“何况李氏一死,人们很容易会将视线引向她,她又何必冒险。对了,说起她,我昨晚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说完从腰间暗袋摸出一个扁盒。
“这难道是……余氏送给李氏的胭脂?”
“不错,我在李氏房间找到的,”小尤说着把盒子揭开,“你看里面。”
“有用过的痕迹,”无念低首查看,“难不成你想说这胭脂有问题?”
“胭脂有没有问题我还不知道,不过你也看到了,这胭脂被用过,而且用了很多——这本就是个问题。”见无念露出不解的神情,小尤继续分析道,“昨晚我进入李氏厢房,见室内摆设极为朴素,她本人也未施脂粉。试想,被冷落多年,一直深居简出的冷夫人,又怎会在半个月内用掉这么多胭脂?所以……”
“有人刻意将胭脂调换过?”无念脱口而出。
“正是,我想……做这件事的或许和散布谣言的是同一个人。”
无念一时沉思起来。
“这两件事似乎都刻意要和余氏牵扯上关系……无论那人是故意混淆是非,还是为掩盖行迹移花接木,这都是我们接下来要查的事,”小尤接口道。
“你要怎么做?”
“顺水推舟,引蛇出洞。”小尤故作神秘地一笑,掂一掂手中的胭脂盒,“借人家东西这么久,再不还恐怕要着急了。”
五.
小尤穿过抄手游廊,往李氏房间走去。
此时她已换回石青色圆领长衫,踩一双男子皂靴,除了略微纤瘦的身材和不在人前显露的略带玩味的笑容,看上去与出身书香世家的普通公子哥没有任何不同。
拐过转角,险些与迎面走来的婢女撞个正着,那婢女先前只顾低头走路,差点冲撞了客人,连忙俯首赔不是。
小尤一瞧,正是李氏生前的陪嫁婢女陆儿,李氏过世后,冷老爷见她可怜,本想给她些银子打发她回乡嫁人,谁知这丫头小小年纪,性子倒是倔强得很,非要留下守着李氏的屋子,怎么劝都不走。冷老爷见她忠心耿耿、怀主念恩,便也不再勉强。陆儿因识得几个字,眼下在库房给掌簿帮忙,她日日来李氏房间打扫,焚香诵经,小尤上回问过她几个问题,对此人倒是也有些在意。
“陆儿,这是要去冷夫人的房间打扫么?”小尤扶她起身,顺口问道,“难为你一番心意。”
“这……都是婢子该做的。”陆儿小声答道。
“你时常诵经,就为让你家夫人早日解脱往生?”小尤说着推开李氏房门,先前的檀香味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香味,小尤四下查看一番。
因小尤问话,陆儿只得也跟进房来,低着头恭顺答:“是。”
小尤转过身,仿若不经意问道:“那在你看来,冷夫人迟迟不愿往生的原因,可是像传言所说的,为了索命报仇?”
陆儿身形明显顿了一下,故作镇定回道:“公子好像对我家夫人的事很感兴趣。”
“我么,向来只对有趣的事情感兴趣,”小尤笑道,“人不都是这样么?”
陆儿一时辨不清小尤话里的含义,只低头不语。
小尤自顾自地走到妆奁台前,细细端详窗前的那盆虞兰,笑道:“不过,冷夫人的兴趣倒是特别——月下香,在中原又被称为虞兰、美人兰,你可听过它的来历?”
陆儿一愣,谨慎答道:“尤公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岂是婢子能比的。我家夫人只是看这兰花形色淡雅,香味又独特,才买了回来。公子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不,我只是随口问问。”小尤也不在意,随手把玩着兰叶,没错,屋中的香味确是这虞兰花香,也就是“月下香”这一名字的由来,只是这花香即使在晚上也不至于如此浓郁,除非……
“吱——”房门被推开,小尤一看来人,心下了然。
“老爷。”陆儿屈身请安。
看来冷老爷本以为屋子里没有人,虽然尽量收敛形容,小尤还是捕捉到了他表情中的一些不自然。
“冷老爷,正好我也有生意上的事找您商量,借一步说话吧。”
冷老爷微怔,紧随小尤身后步出房门。
房间里只余下陆儿,她心里默默回想了一遍刚刚的对话,转身在白瓷熏炉里燃上檀香。
冷老爷和小尤一前一后在庭院里踱步,院子不大,难得的是布景精致,意境清幽,竹影清风,沁人心脾。
“尤公子……是否真的见到了内人李氏?”冷老爷试探着开口。
小尤并未回答,自顾自说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明明没有忘记李氏,不是么?为何还要营造出她失宠多年的假象?”
冷老爷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小尤也不闪避,坦然直视他。
“一开始我也想过,或许是李氏的死让你心怀愧疚,”小尤接着说,“可是细看李氏房间,虽然朴素了些,但帐房所记吃穿用度样样不缺,那床素被更是上好的缂丝雪锦,价值不菲,可见你并未亏待于她,是她自己故意俭省,”小尤走几步又转过身来,“这座庭院,恐怕你费的心思也不少吧,按理说一个失宠夫人的偏宅,又有谁会用心打理,若不是有人暗中吩咐,几年下来早该荒草丛生了,在这冷宅中,有此能力又不必忌讳的,只有你——冷老爷。”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对,你应该还是忌讳的,不然也不用暗中做这些事了。那么,你到底在忌讳什么?”
冷老爷脸色愈加凝重,他仿佛此时才恢复了生意人特有的凌厉气息,凝视着小尤的双眼充满着警告:“尤公子,我是请你来往送亡魂的,对我冷家私事的打探,还请适可而止。”
小尤表情也严肃起来,毫不退让道:“冷老爷既知我是来帮忙,更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冷夫人死得蹊跷,定与冷家人脱不了关系,我需得了解这此间种种,冷老爷怎可怪我打探私事?”
听了小尤的话,冷老爷皱紧眉头。
小尤淡淡看了他一眼,又恢复了无所谓的神色:“冷老爷好好想想吧,我会再来找您的。”
几步走了开去,想了想又停住:“冷老爷别怪我多事——还请多放些心思在二夫人身上吧,她是否真的如表面那样风光,恐怕您最清楚,”说到这里,小尤又补上一句,“您也不想看她再失去一个孩子吧?”
冷老爷神色又是一震,站在那里戚戚然地盯着小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