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渡》不枉长歌

29、荧惑志·十

　　小尤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忍不住问道：“婆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孟荀卿他，果真是被朝廷追杀而殒命的吗？您没有带他回天烛峰？”

　　孟婆听了这话，一时间有些恍惚，半晌才说道：“是啊，他答应了要和我一起回天烛峰去的。直到他死后很久，我都还想知道，那究竟是不是骗我，” 她垂下眼眸，一字一顿地说，“荀卿并非是为人所杀，他是……自尽而亡。”

　　小尤被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孟婆端起桌上的白瓷酒盏，抿了一口，轻声说道：“他那样一个人，看似温柔和顺，实则心志奇坚，若不是亲自查实，我必不相信他会自尽。”

　　“所以……是为了什么？”小尤脱口道。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说书先生讲的后周史？”孟婆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记得。后周的事情少有人讲，我听得新鲜，印象便也深刻。不过毕竟是前朝野史，不知有多少是杜撰的。”小尤答道。

　　“后周英宗死后嫡子即位，可不出三年便被武将夺了权，降封为赵王，被幽禁至死，”孟婆娓娓道来，“英宗另有三子，吴王和齐王年纪尚小，分别被朝臣收养改名，才免遭杀身之祸。而楚王当时已有军功，后周倾覆后不久，此人便不知所踪……”

　　孟婆的手指缓缓擦过瓷盏的边沿：“还有一件事说书的不知道——在他失踪前，曾被新帝派去的眼线算计，喂了慢性毒，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这个威胁。”

　　小尤越听越吃惊，几乎猜到婆婆接下去会说什么。

　　“好在下毒的时日不久，毒埋得不深，若他没有遇到我，也就是命不久寿罢了。”孟婆似乎想起什么，眼神飘忽了一瞬。然后，她接着说道：“那说书先生所讲并非杜撰，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因为那些，都是我告诉他的。”

　　小尤终于回过神来：“那孟荀卿他……”

　　孟婆抬腕饮尽了一杯酒，道：“他并不是什么武将侯爵——他的本名叫做孟宗让，是英宗第二子，也是后周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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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荧惑并非没有怀疑过孟荀卿的身份。

　　若他只是一介侯爵，如今无兵无权，朝廷何必派人紧盯不放？更诡异的，还是那次无疾而终的刺杀，荧惑总觉得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事情正在慢慢发酵。

　　不过，她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孟荀卿。他们两人如今无牵无绊，不论发生何事，大不了脱身而去，再不入凡尘便是了。

　　只是世事永远比她想象得更复杂。

　　冬雪渐消的时节，那侍卫来得越发频繁。每次都是一脸凝重地来，再一脸凝重地走。荧惑总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其中似乎还有些告诫的意味。荧惑自然对他亲近不起来，只知道他名字叫做长垣。

　　那侍卫不在的时候，孟荀卿几乎都在陪着荧惑。荧惑原本是株天赋异禀的仙草，从来没什么同伴，除了师尊，还是第一次与别人共处这么久。然而大半年下来，她竟完全不觉得腻烦，这也让她颇觉神奇。

　　大概是因为孟荀卿长了一副天人之颜，荧惑觉得他怎么都好看。拥炉赏雪的侧脸好看，写字喝茶时低垂的眼睫好看，安静睡着的样子好看，因荧惑无知撩拨时的无奈也好看。荧惑唯独不喜欢他皱眉，因为那神情里头的沉重，她总是不懂。

　　这一日，孟荀卿照例与长垣谈过话，从房中走了出来。长垣离开时，荧惑不经意间看到他手上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柴屋门口深深一拜。孟荀卿眉头紧锁，见荧惑走近，才仿若无事地舒展开来。

　　荧惑环住孟荀卿的腰，把头埋在男子胸前，说道：“看这时节，天烛峰下的杏花就快开了。我近来正在钻研酿酒的秘技，我们何时启程回去？我酿杏花酒给你喝啊。”

　　孟荀卿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笑了笑：“荧儿酿的酒，一定是最好的。”

　　荧惑这次却没有玩笑：“不尝怎么知道，那我就当你答应咯——等雪化了我们就走，好不好？”

　　男子看着荧惑认真的脸，点了点头，环住她的双臂不自觉地拢紧了些。

　　此后接连四日，长垣都没再出现。第五日，荧惑清晨起身的时候，发现窗外最后一点积雪也已经消融干净，空气里已经有了些春日的味道。她心情大好，见孟荀卿不在屋中，便想出去寻，眼角却瞥到了桌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纸信笺。

　　没过多久，荧惑便从柴屋里冲了出来，疯了一般漫山遍野地散布灵识去寻人。

　　她手里拿着那封信，写了满满几页。似乎是前后多次写就，有时语意都不甚通畅，实在不像他一向温和自持的样子。

　　孟荀卿在信中说，他其实并非前朝旧臣，而是皇室血脉，他在军中有些威望，所以新帝从未打算放过他。

　　只不过，那次刺杀却并非皇帝所为。英宗的旧部更早找到他，劝他集结势力，以铲除叛贼、光复后周的名义起兵，推翻刚刚建立不久的新朝。而他不愿为人利用，再致兵祸横行，民不聊生。于是那些人便矫作皇帝派人刺杀，迫他抉择。

　　他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却也能成为这些人手中的一把刀。他们需要的是他的皇室身份，是一个名正言顺重握权柄的理由。人的贪婪欲念就像个无底洞，一旦有了微薄的希望，为此蛰伏谋划，牺牲人命，都在所不惜。

　　他说得条分缕析，循循善诱，十分耐心地解释，却又断绝自己所有退路。他像是教给荧惑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普世的道理，告诉她自己必须死，才能让所有人都安心、死心。

　　他还说，在遇到荧惑之前，自己时常因这身份自苦。以为进则授人以柄，退又不容于世，从未想过可于一朝一暮间求得永久。只是他却不能为此困住荧惑，她该有更广阔的自由，可以随心入世，而非为他一人归隐。

　　所以他同那些人达成了协议，给他时间思虑准备。荧惑仙身长寿，他便用余生换她半年，如此一来，相忘也不会太过困难。半年后，长垣携他私印手书去回复，等他们找来时，一切应该早已尘埃落定了。

　　之后信上又写了什么，荧惑已经无心去看。此时，她正找到山腰那处曾为孟荀卿疗毒的冷泉。这里比山上温度高些，附近草木已有了复苏迹象。

　　然后，荧惑在冷泉旁边的枫树下，看到了孟荀卿口中的“尘埃落定”。只见他靠坐在光秃的树干下，闭着眼睛，神色安然，仿佛已经默默等待了她许久。他的面庞依旧俊美生动，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冲她温柔笑着说声“过来”。

　　荧惑没有等到这句话，始终不愿迈步上前。

　　长垣从地上站起身来——荧惑竟未发现他是何时跪在那里的。他一身风尘仆仆，大概赶了很远的路，眼中一片疲惫的红色。他似乎开口说了些什么，荧惑却没办法分神去听。

　　她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一个人。

　　荧惑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还是走上前去。孟荀卿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心口却被利刃贯穿，已经没了呼吸。荧惑低垂着头，无声无息地跪坐在他面前，任一地的鲜血沾污了长裙。

　　长垣走过来，说：“我曾劝王爷跟姑娘走，也想过对你示警。只是……他心意已决，不许我向你透露分毫。

　　“我自小跟着王爷，名字也是王爷起的——‘长垣’是筑城守卫的意思。如今家国不存，主上已逝。在下不才，愿生死伴王爷左右。

　　“那些人大约不到半日便会找到这里，姑娘请自行离开吧。”

　　荧惑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利刃割破血肉地声音——那侍卫利落干脆地自尽了。

　　她终于抬起头来，空洞无神的眼里带了一份疑惑。

　　——你呢？你自尽的时候，也是这般毫不犹豫，了无牵挂么？

　　这时，一道灵光从枫树上坠落下来，颤抖着停在孟荀卿身上。似乎是发觉了什么，它踉跄着滚落在地，几乎要熄灭一般。下一刻，四周忽然光芒大盛——只见那灵光跃回树上，因过冬而干枯的树杈突然发芽疯长，霎那间结了满树的火红枫叶，在仍料峭的春寒中粲然盛放。一如当初孟荀卿在树下舞剑时的景致。

　　荧惑就在如血般鲜红的枫树下，轻轻抱起孟荀卿的身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栖霞山。

　　她要带他回天烛峰去，让天下人再也找不到他。至于那些人会不会死心，会不会再动干戈、枉送性命，又干她什么事？

　　她不过是一株仙草，没什么别的本事，也从不存非分的心思。她只是想要守住一个人，守住与那人的一朝一暮罢了。只是她如今才知道，她想要的，是一生一世。

　　在她身后，栖霞山那一树枫叶仿佛突然失了生机，顷刻间再度凋零殆尽。只留下一地落叶，厚厚地掩盖住了满地刺目的狼藉。

作者有话说

　　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