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荧惑志·七 ...
-
新朝四年。栖霞山。
男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柴屋。窗外天色将晚，屋内却一片寂静，只有炭火正哔剥作响地烧着。
“你醒啦？”一个声音从卧榻旁传来，把他惊了一跳。只见一位明艳少女坐在塌旁，正双目盈盈地托腮瞧着他。
“哎，你先别动，伤还没好呢。”见男子挣扎着想要起身，少女连忙制止。她将炭炉上煨着的汤药盛出来，嘱咐道：“别急，先喝了这药，明早就能活动自如了。”
男子只得躺了回去，回想昏迷前发生的一切，他依稀记得自己被人袭击，只是不知睡了多久，伤竟已经快要好了么。那眼前这位陌生少女，大概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他这样想着，便稍稍放下些戒备。
“多谢姑娘……不知姑娘，咳咳……如何称呼？”
荧惑仙子看着眼前的病弱男子，不觉抿唇微笑起来：“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略一犹豫：“在下……姓孟，双字荀卿。”
“哦——孟荀卿，”少女将这名字念了一遍，一副天真不谙世故的模样，又问道：“你为何会受伤？我看伤口虽深，倒不是致命伤，若说谋财，却也不像。”这话平铺直叙，并无讽刺他家贫的揶揄意味，孟荀卿听了却蓦地想到什么，耳根便有些发热。
少女许是心善不计较，他却不能不顾及男女大防。身上已经包扎完好，又换了干净衣服，对方岂不是……
荧惑看他不说话，以为他有所顾虑，又问：“难不成……你认识伤了你的人？”
孟荀卿微微一愣，神情略显忧虑：“姑娘……还是不要管了。”说罢想了想，从身上解下一枚玉佩来：“姑娘大恩，孟某无以为报，这玉佩权当谢礼。明天天亮后，姑娘就请离开吧。”
荧惑将那玉佩接过来，这是一枚颇少见的双螭流云纹古玉佩，只是她此时还不大懂分辨。
“你刚刚不是问我的名字吗？”半晌，少女看着男子憔悴却依然俊美的脸庞，开口道：
“我叫荧惑，是个小小的半仙。我从天烛峰来，还不知要往哪去。不过既然收了你的东西，多看顾你一段时间也是理所应当，”她粲然一笑，“不用客气的。”
男子正喝着药，听了这一番话果然呛咳起来：“你……咳咳……我……”
“这药没问题，你快喝了吧，”荧惑连忙说道，“只可惜我的法力不够，只能配合这药一起治。”
孟荀卿终于抬起头来，脸上已不像刚才那样震惊。他定定望着荧惑认真的神情，既没有怀疑她刚刚那话的真假，也没有露出惶恐或欣喜的表情，
他只是看着她那双干净的眸子，不知怎的竟说不出拒绝的话。
荧惑便在这间柴屋中暂住了下来。
到了第二日早上，孟荀卿的伤果然好了许多，只是仍然不愿提及伤了他的人是谁。
荧惑也不再多问。她将这山里四处都转了个遍，在后山腰处找到一眼冷泉，回来之后和孟荀卿讲了，要在冷泉做药浴给他疗伤。孟荀卿以为是外伤有碍，荧惑却说：“你前日受的伤已经不打紧了，这冷泉是给你疗毒用的。”
孟荀卿面色一滞，荧惑接着道：“前日的人未下死手，看起来并不想伤你性命；可是这毒却是天长日久积累下来的，毒性虽慢，过量却能致死。不管是谁做的，也许和打伤你的，并不是同一伙人。”
孟荀卿苦笑了一回，说道：“我这命也没什么金贵，躲不过也便罢了。”
荧惑却认真问道：“这才是奇怪之处，你隐居在此，是谁那么费劲心思想要你的命呢？还是说，你是为了躲他们才避到这里来的？”想了想，又牵起男子的一只手来，轻抚过他的掌心，道：“我帮你疗伤时注意过，你手心有老茧，显见是习武之人，可你这屋子里，倒一把兵器也没有。你在隐藏什么事情？”
孟荀卿身体一僵，半晌默默地把手抽了回来。
荧惑倒也不在意，笑笑说：“你既不愿说，我就不问了，不过毒还是要解的。总之我在一日，便不能让你吃了亏去。”
男子看着她，这少女自称半仙，却不似他想象中仙人该有的超脱之境，反而自有一股天真执拗的劲头，让他不愿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过了晌午，荧惑带着孟荀卿来到山腰那处冷泉。只见泉水伶仃透亮，岸边长着一棵茂盛的枫树，红叶满地，煞是好看。荧惑将早已准备好的草药施法兑入其中，然后让孟荀卿自行浸浴，自己则走了开去。
孟荀卿依言泡了约莫一个时辰，感觉周身凝涩的经脉渐渐被疏通，竟是前所未有的舒畅。这也并不奇怪，荧惑仙子本就是仙草化身，于药石一术还算精通，为凡人治伤疗毒还难不倒她。
药浴完毕，男子披好衣服一路往回找寻荧惑。不远处的一座山石后面，隐隐传来少女与什么人交谈的声音，仔细一听，却又似乎是她在自言自语。
“你成精多久了？十年呐……我成仙也才一年。”
“不不，我只是有缘得帝君点化，厚脸皮才称一声‘师尊’的。”
“咦？原来我半年前经过的时候，你见过我的呀？”
孟荀卿默默听着，虽说偷听到底是不好，他却有些挪不开步子，尤其是听说荧惑半年前也曾路过时，他愈发吃惊起来。等听到下一句，更是差点原地绊了一步。
“是啊。他生得实在好看，现在想来，我大概那时就很喜欢他了罢？”
“倒也不是特地来寻……好吧，放心不下是有的。你可知道，他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再听下去就非君子行径了，孟荀卿轻咳一声，出口唤道：“荧惑……姑娘？”
听到男子的声音，荧惑果然从那处山石后面转过来，手上一挥，便有一道灵光跳跃到地面上，消失不见了。
荧惑仿佛丝毫不介意孟荀卿忽然出现，又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她走上前来，围着男子看了一圈，神情似乎颇为满意：“我的药果然没错，再泡上五日，你的毒便可以解了。”
孟荀卿听了，后撤一步，认真施了一礼，道：“孟某一介凡人，命不足惜，却得姑娘诚心相救，实在惭愧。只是凡尘俗务，因果循环，不敢烦扰仙子清修，在下……”
荧惑听得明白，问道：“你是想要我走吗？”
“我……”他却有些说不下去。
荧惑道：“我确实从来不理凡尘俗务，我想管的，只是你一个人罢了。”
想到方才少女的自言自语，孟荀卿轻轻一叹，道：“只怕在下……终究无法长久陪伴姑娘。”
荧惑听罢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只是何为长久呢？凡人寿命不过百年，便总是盼着长生；神仙椿龄无尽，却活得清心寡欲。我寻得一人，只觉得一朝一暮也是长久。”
听了这话，孟荀卿只觉心中一荡——无关风月，却似乎解开了他心头盘桓许久的症结。
“所以，长久大概只在人心罢？若有一天我不要这长久了，便会自行离开的。”荧惑说完，盈盈一笑，去牵孟荀卿的手。
孟荀卿知道荧惑心性如此，终是没再避忌，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到了柴屋，却看见早有人等在那里。一个带刀男子立在门前，见了孟荀卿恭敬一拜，看向荧惑的眼神却带着三分怀疑，七分戒备。孟荀卿淡淡掠了他一眼，他才匆忙收回目光。
“……公子，您这是去了何处？”
孟荀卿转过身来和荧惑说：“我有事要同此人谈，姑娘可否在屋内等我？”
“好。”荧惑不疑有他，乖乖进了屋。她原本就猜到，孟荀卿虽是独居于此，但生活用具、粮食饮水显然是有人按期帮他置办。听刚才那人喊他“公子”，应该便是他的侍从了，而且看起来应该也有些身手。
既然如此，为何他前几日受伤时却无人保护？就算袭击之人算准了侍从不在近旁，如此大费周章，又为何没有伤他性命？倒像是料到他早晚会被救走，只借此警告什么似的。
荧惑正自己琢磨着，孟荀卿已经结束谈话走了进来。往外一看，那名侍卫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是被他打发走了。
见荧惑没有要开口询问的样子，孟荀卿还是解释道：“姑娘救了我，在下本不该过多隐瞒，只是……情势繁杂，不希望你牵涉其中，”他顿了顿，“只是姑娘若想留下，以后少不得要面临更危险的情况，倒不如此时坦白。”
荧惑听后笑了笑，说道：“说与不说，都在于你。不过你开口之前，我能不能同你打个商量？”
男子问：“何事？”
荧惑道：“你别‘姑娘、姑娘’地叫我了，我名荧惑，师尊常唤我作‘小荧儿’，随便你叫哪一个都行，只是别称姑娘，如何？”
孟荀卿倒是没想她会如此说，想了想改口道：“好。荧儿姑……荧儿。”
荧惑满意地点了点头。
孟荀卿告诉荧惑，他本是前朝——也就是后周的一位侯爵，出身贵胄，因功封赏。新朝初立时，他因不愿侍奉新君，又顾念家臣从属的性命，所以远远避至深山，至今已有一年。想不到前几日还是被追踪至此，只是那些人却不知为何留了他一命。至于那毒，多半是从前身在庙堂时，被猜忌暗算的。
荧惑听罢，也没说什么，更未提到离开的事。这事之后，两人照常吃饭作息，孟荀卿每天下午到后山去泡浴，五日很快过去，他身上的余毒也清得差不多了。
第五日，荧惑等他从冷泉中出来，两人并肩坐在岸边枫树下。傍晚的霞光映着少女明丽的侧颜，孟荀卿看着她，开口说道：“这几日多谢你了。”
荧惑笑道：“你是真心谢我？”
孟荀卿不知此问何意，认真点了点头：“自然是真心。”
只见荧惑拿出此前对方送给她的那枚古玉佩，说道：“我这几日想了想，你既然是从都城逃出来的，必定诸多顾忌。现在身无长物，这贵重物件还是你自己收着妥当。若要谢我……不如舞一支剑与我看，可好？”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荧惑志·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