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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荧惑志·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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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青城因抗拒而僵立的身体,小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忙说着“拿错了拿错了”,将木兰往自己鬓边随意一簪,又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
打开一看,正是那日小尤在街上看中的青玉双鹤剑穗。她递给青城,说道:“‘无锋’是武剑,本是不用剑穗的,不过这个我见了觉得很适合你,你就收着吧。”
青城这才接过来,端详许久,然后直接佩在了剑上。
小尤笑道:“戴着也无碍,剑在你手上,一定无人敢说‘华而不实’这类的话。”
青城点点头,轻声道:“多谢。”
两人站得极高,抬头望去,夜幕下星河璀璨,与地上的灯火人烟相互映衬,更显辽阔。小尤有感而发道:“渡魂者只有短短三年之期,如今已经过去一年。或许是这身份没有过去又不辨未来的缘故,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就像现在这样,既不像天上神佛那般超脱自在,又不如世间凡人一生尝尽苦乐——就这么不上不下的。”
青城听了默然片刻,只说道:“要紧的是当下此刻,如何对待。”
这样一说,小尤也不再纠结:“你说得没错,我们只认清此时此刻需要做什么就好了。”
四下静谧,小尤和青城就这么看着星河灯火静思起来。
酉末时分,孟婆带着酒出门赴约。陆显的书塾就在城东安化巷内,门口有一株合抱粗的老榕树,还算好找。
陆显三年前中举,却没有入仕。他向来不以才名自居,连学塾也刻意没有设匾。塾里有不少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也不收学费,反而时常接济,自己卖些文章字画挣钱,倒是得其所哉。
孟婆进了内院,看见三三两两的宾客聚在一处凉亭。主人备了简单的筵席,多是些应季瓜果和巧酥、江米条之类的节日小食。见孟婆来到,陆显起身相迎。
她今日一身素衫,却掩不住眉间风华,在座几位无不感到惊艳,却无一人显露轻佻。只听陆显一一介绍,客人中既有尚文书局老板顾茂生,也有私房名厨方庆茗,甚至还有城外正觉寺的僧人弘敏大师,宋家药铺的宋怀隐大夫也在。看来诚如陆显所说,都是些投缘之人。
众人纷纷落座,孟婆道:“我来得晚了,诸位刚刚在聊什么?”
陆显微笑回道:“也没什么,正说起下午逛书集时看到许多通俗话本,倒比正史经书一类卖得更好些。”
尚文书局的顾老板是位已过不惑之年的长者,此时接口说道:“是啊,原本都是些勾栏说书的故事集,叙事简略,文字也粗糙,近年来倒是颇受市井欢迎。”
孟婆听了勾唇一笑:“说到话本,我闲时也看过一些,倒不尽如先生说的那般,”她一一细数道,“比如《东都梦华录》一书,所记景象生动详实,巨细无遗;或如《菩萨蛮》,情节跌宕,亦有针砭世事之效;讲史的也有《宣和遗事》一类,读之引人嗟叹深思——确实比那些经史子集更平易近人些。”
弘敏大师慈眉善目,念了声佛说道:“孟施主所说不无道理。恰如佛法精妙,常人读佛经往往觉得艰深,却能从一些微末故事中窥得禅机。”
陆显听完一颔首:“确是如此。”
方大厨哈哈一笑,嗓音和他那身形一般圆润:“我是个大俗人,只管招待口腹之欲。今日带了炕羊肉来,夏天吃最是温补,给你们都尝尝。”说着招呼自家学徒布菜。只见学徒替在座诸位将盘中羊肉切开,那肉质膏嫩鲜香,看着令人垂涎。
孟婆也将身后的酒坛让出来:“巧了,我带了酒,正配先生的羊肉——只是原不知弘敏大师在席,要失礼了。”
荤酒全戒的弘敏大师微一抬手:“各位自便就好,不必忌讳。”
孟婆于是开了坛封,霎时一阵酒香袭人。陆显道:“今日是我做席,却要二位自备酒菜,真是惭愧。”
方大厨只闻香气便知这酒必定难得:“不如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得一红颜赠此佳酿,我们也跟着沾光啊。”
这话说得略显唐突,陆显忙去看孟婆的神色,见对方并无异样,便趁着其他人尝肉品酒的功夫,走到孟婆身旁。先是道了一声谢,又低声问她是否觉得吵闹不便。孟婆倒是并不在意,陆显又道:“这酒实在珍贵,怕是我的文才配不上。”原来是记着孟婆此前说的取名题诗一事。
孟婆闻之一笑,眼波流转间满是芳华:“其实这酒已经有名字了。”
陆显愣愣地看着,轻声问道:“什么名字?”
孟婆挨近了一些,右手却在身后掐了个诀。只见几道流光顺着就像萦绕在众人周围,却无一人觉察。
“酒名——醉梦。”
就在孟婆说出口的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滞倒转,下一刻,包括陆显在内的所有人都齐齐地倒在了地上。就连滴酒未沾的弘敏大师和两名学徒也未能幸免。
孟婆盈盈起身,视线往一旁望去,落在了一个小小人影身上。
大约半个时辰后,小尤和青城悄悄潜入陆显学塾时,看到的就是众人横七竖八昏睡在地的景象,只是孟婆和陆显却不在其中。旁边摆着一坛开了封的酒,小尤上前一闻,正是她今早取出的“朝暮”。
小尤料想孟婆说的“另有安排”一定不简单,所以才和青城一起来看看。这里的人中了孟婆的法术,并无大碍,两人却疑惑不减,于是离开凉亭往里间找去。
只见后宅厢房中灵光大盛。孟婆立在房间正中,右手抬起,牢牢地制住空中一个兀自挣扎的幼小身躯。那小孩黑气缠身,瞳仁中也是漆黑一片,嘴巴大张,正厉声哭嚎着什么。仔细一听,却是“还我娘亲”四个字。
小尤悚然一惊——这孩子不是杜家孙儿吗?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孟婆显然也发现了两人,她继续灌注灵力,终于将一个黑色鬼影从那幼童身体中剥离出来,然后回头唤了一声:“青城。”
少年会意,箭步上前,将手中的无锋剑一挥,利落地将那鬼影打散了。空气中的哭嚎声随之消失不见,安静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
孟婆将面色发青的杜家孙儿揽在手臂间,点头夸了一句:“青城的剑术倒是又有进益。”
青城收起剑,问道:“婆婆,这寄魂鬼是?”寄魂鬼是指寄宿在生魂中的鬼,鬼力不强,只以少量精气为食,不会像噬魂鬼那样不停吸取活人魂魄,倒是比噬魂鬼更不常见。
孟婆将那孩子放到了床榻上,陆显也正躺在那里,看面色倒是无恙。她开口道:“今晨陆显来孟记时,我在他身上觉察出一丝鬼气,便想过来看看。没想到竟是一只寄魂鬼,而且……”她看看小尤,“还是前几日那噬魂女鬼的孩子。”
小尤皱起眉头:“惜奴还有个孩子?难道她死的时候……已经身怀有孕?”
孟婆点点头:“恐怕的确如此。他身上的鬼气与那女鬼如出一辙,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她喜欢貌美女身?”
小尤回答:“记得。当初她附在杜家奶奶身上时,我还道是为了让其他女子放松警惕。现在看来,她看中的其实是杜家孙儿的身体,想给自己的孩子找宿主。”
孟婆继续说道:“不止如此,她本也没打算放过杜奶奶。既然她早已计划好对宋莹儿下手,多半也猜到了陆显会愿意收养这个孩子,所以想顺水推舟,借个身体和他双宿双飞——呵,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小尤想起惜奴死前曾说“想寻个清白人家重新活一回”,不禁哑然失语。这女鬼嘴上喊着要杀光天下男子,到头来却还是想靠美貌皮相找个好归宿,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打上了陆显的主意。
小尤自言自语道:“杜家奶奶过世的第二日,我在丧仪上还见过这孩子。当时并无异样,看来他是在惜奴被收服后,才寄身寻求庇护的。说起来惜奴也是可怜,这胎儿能成鬼,证明已经接近足月了,那男子也真能下得去手……”
孟婆喂了一颗丹药给那孩子,又施法将陆显身上的鬼气驱散干净。然后转头对青城说:“帮我去宋家药铺把宋莹儿叫过来罢,就说他爹喝得多了,需要照顾。”
青城领命去了,怕宋莹儿起疑,还特意化成了方大厨的一个学徒模样。小尤问道:“那其他人呢?”
孟婆回答:“醉酒熟睡,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等他们醒了,自然是各回各家。”
小尤道了声“是”,然后跟在孟婆后面出了学塾。
街上的热闹还未散尽,到处都是夫妻领着小孩在观灯赏景的,只有孟婆和小尤逆着人流往回走。小尤想起那坛酒,忍不住问道:“婆婆,您说‘朝暮’的酿制方法有些特殊,那凡人喝了会怎样?”
孟婆却在一处摊子前停下。这里的花瓜倒是与别家不同,除了在瓜果表面雕刻花样,还将果肉掏空,在里面放上火烛做成灯笼样子,十分新奇。孟婆挑了一只兔子形状的,拿在手上端详。半晌,她问小尤:“你可知我为何总要来寻他的转世?”
小尤摇摇头。
“我那时十分向往俗世人间的烟火气,却从未有机会同他体会一番,”孟婆神色温柔,付了钱提着兔灯往前走去,“所以即便知道没有结果,也只想弥补些遗憾罢了。”
说话间,时光仿佛沧海洪流,将两人席卷回百余年前的那片山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