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渡》不枉长歌

12、孤城影·四

　　店家被人打断也不介意，此时终于道出关键：“不错，小秦将军并非守将，而是将这北关城从夏军手中夺回的功臣！”

　　这倒颇有些出乎小尤和青城两人的意料。

　　青城又从店家的话里听出一丝疑问来：“为何称呼为小秦将军？”

　　店家正要回话，一旁酒酣耳热、闲听了半天的行脚商大叔大着舌头说道：“这、这个咱们都知道——原本在这北关城驻守的，是秦征蓬秦、秦将军。四年前，嗝，夏军大举来犯，秦将军奉命死守啊。可是援军迟迟未至，城中粮草断、断绝，秦将军领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还是身死殉、殉了城。”

　　店家接回话来：“哎哎，正是正是。听说这小秦将军，也就是秦骁将军，当年是秦征蓬将军的一名护卫，原本是在北关城被困之际，奉命杀出重围，到珉州求援的。可惜人未归，城先破。这小秦将军后来加入姗姗来迟的援军，一年内立下战功无数。直到三年前，终于把北关城夺了回来，成了咱们的新守将。”

　　看来北关城这段佳话流传已久，客栈里更是不知多少过路人听过这故事，两人讲得高潮迭起，简直比那说书的都不差。小尤听得十分入迷：“如此说来，这小秦将军倒是个能将，当受重用才是。”

　　店家道：“重用不重用的，那是朝廷的事，咱可不敢多问。不过小秦将军一心一意守着北关城，那可不假。”

　　酒足饭饱，小尤和青城各自回房休息。

　　景川正趴在窗边，瞧着月亮发着呆。见小尤回来，冲她天真地笑了笑。小尤于是也回给她一个笑容，心里却隐隐浮现出一些猜测来。

　　一路奔波，风餐露宿。好容易能睡得踏实点，小尤早早盥洗完就歇下了，脑袋几乎刚沾上软枕就睡了过去。

　　夜凉如水，新月似钩。

　　…… ……
　　睁开眼，面前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林深雾重，无月无风，却寒冷刺骨。虽不知是什么地方，却仿佛熟悉得很。

　　小尤耳旁传来一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声。他大概受了重伤，脚步踉跄，一身重量几乎全部压在“自己”身上。二人像在躲避着什么人的追捕，一路小心隐藏行踪。小尤扶着男子艰难前行，撑着对方身体的右手沾满温热粘稠的液体，透出浓厚的血腥气味。

　　夜枭在枝头哀婉啼鸣，林中的道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就像这漆黑的深夜，似乎永远等不来天明一般。小尤侧过头去，想去查看男子的状况，夜色下却只看见对方刀刻一般紧绷的侧颜，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这样蹒跚走了不知道多久，几步开外突然出现了一处落拓屋子。原来是林中雾气太大，走得进了才看见。小尤强撑着一口气到现在，总算看到了一丝希望。

　　“你不会死的，”小尤听见“自己”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不会让你死……”

　　…… ……

　　一句未完，眼前的场景再次旋转起来。小尤的意识被拉回一片混沌，恍惚间不知多少年月从脑中流逝而过，又似乎只是瞬息变换。

　　下一刻，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到了脸颊上。

　　小尤猛吸了一口气，寒彻的夜风霎时灌进胸肺，人也终于清醒了。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一开始只是一片一片，后来却越下越密，很快在冻硬的土地上积了一层白霜。小尤低头看看“自己”，发现竟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粗布衣裳：短衣束袖，赤色为底，尺寸却异常宽大，正是景川身上那件戎服。

　　小尤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仍然是那处荒林。远处似乎隐隐传来火光和人声，小尤的一颗心脏不自觉地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开始不管不顾地奔逃起来。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马蹄声混杂着听不懂的短促句子响彻林间。这身体显然已经很虚弱，小尤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前面似乎是一处空地，视野开阔，已是无处可躲。

　　心跳声在耳边擂擂作响，寒冷和恐惧逐渐让四肢也麻木起来。小尤却不敢停下，心中一直有个柔弱而坚定的声音在说着：“不要回头，不能回头——！”

　　正在这时，箭矢的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小尤下意识想躲，身体却不听使唤，堪堪晚了一步。那利箭霎时洞穿了小尤左肩，一阵剧痛传来，让她踉跄着半跪在雪地上。

　　明知道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小尤还是在这冰天雪地里惊出一身的冷汗。这疼痛实在太过真实，而不知为何，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却是一片坦然平静。

　　又是一声箭矢袭来。小尤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巨大的外力拉扯着，试图将她抽离现在这副躯壳。恍惚中，有人在或远或近地喊着她的名字：

　　“……小尤，醒一醒！……小尤！”

　　小尤猛然惊醒了。

　　青城紧皱着眉头，双手还扶在小尤肩上，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

　　“怎么回事……我，我出来了吗？”小尤问，一开口却发现声音哑的厉害，“青城，你怎么在这里？”

　　小尤出了一身冷汗，额头冰凉。她本来已经就寝，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此时已经贴在了身上。漆黑的长发披在单薄的肩上，衬得脸色越发白皙。

　　青城见她无恙，递过一杯水来，背过身道：“我在隔壁听到声音，所以过来看看，才发现你又被魇住了。你……昨夜也是这般情形么？”

　　小尤喝完满满一杯，才逐渐缓过神来。

　　她披了衣服下床，方想起适才青城的话，问道：“哪般情形？”边说边去查看景川的状况，“那个，青城你先不要转过头来。”

　　青城站着没动，也没答话。

　　景川是鬼魂，不需要休息，小尤睡前也没管她，只在屋外设了个禁制。此时景川再次昏迷过去，小尤上前轻轻地解开她身上那件带血的戎服，仔细查看一番，半晌长叹了一口气。

　　哎，等一下，禁制？

　　“青城，你刚才怎么进来的？”小尤奇道。

　　青城这回犹豫了一下，道：“渡魂者的禁制，可对普通亡魂及同等修为的其他渡魂者起作用。”

　　他说得委婉，小尤却立刻明白了——原来是修为差异。她没怎么跟其他渡魂者打过交道，自然不知道这一点，这问题问得颇有些“自取其辱”的意思，不过倒也不怎么出乎意料。

　　“哦，原来如此，”小尤也不纠结，转而沉声道，“青城，我刚刚……梦见了景川命殒之时。”

　　于是小尤将梦中所见同青城讲了。青城听完脸色微寒，仿佛身临其境体验了一番。

　　小尤沉思了一会儿，分析道：“景川她，恐怕是死于夏军之手……射中她肩膀的那支箭，我留意过，做工精良，制式统一，应该是军用。刚刚我查看了景川身上的伤痕，除了箭伤，还有……刀伤。伤口较深，边缘齐整……是马刀所致。”小尤有些不忍心说下去，“另外，身后追杀她的人，喊的是夏国语言，所以我才听不懂。”

　　青城点点头：“你说她救了一个男人，之后身穿戎装独自逃命。那么极有可能，她是换了这男人的衣服，替他引开追兵的。”那身明显不合身的衣服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小尤想起她梦里听到的那句“不要回头，不能回头”，心里隐隐地抽疼起来。

　　她看着景川昏睡的脸，这是一张十分年轻却没有丝毫生气的脸庞。远山长眉、杏眼薄唇，生前应该是个十分惹人疼爱的姑娘，却在几年前一个深夜，为救一人孤身犯险，死在了冰天雪地的荒林中。

　　小尤转念忆起昨夜的梦境，景川为何会身穿嫁衣躺在棺材里？那个说话的女人又是谁，为她殓尸的家人吗？难不成是因为女儿未嫁而死，想替她配个冥婚不成。小尤胡乱想道。还有，那名被救的男子后来又如何了？

　　“对景川下封魂咒的人，须得尽快找到。”青城说道。

　　没错，这个也很要紧，小尤心道，青城和阿琰在查的案子一定干系重大。再说，景川每夜晕一回也不是个事儿。

　　“看来明日拜会完那位小秦将军，免不了要去编故事骗打听了。”小尤来了精神，索性也不睡了，从房间里搜罗出纸笔，照着景川的样子描画起来。

　　翌日。

　　巳时刚过，小尤和青城已经等在了兵营外。门口的士兵去通传的功夫，小尤也四处打量起来。

　　当朝矫前代之弊,在集中兵权一事上煞费苦心。枢密院掌管军权，三衙统领军队；禁军精锐驻守京城，地方军则普遍积弱。西北边防虽另设蕃兵，却与常备军隐隐形成牵制之势。

　　边城本就贫弱，在这种情况下，三四年前对夏作战有多么艰难，简直难以想象。小尤看着眼前简陋的木石大门，感叹道：“北关城大捷简直可称为奇迹了。”

　　青城显然与她想法一致，却也未多说什么。

　　不多时，士兵返回，带着两人入了营，却不去主帐，而是一路到了校练场。远远就听见一声声呼喝呐喊的练兵声。场内人影整齐划一，气势如虹。

　　一人站在演武台上，俯看场上的士兵。逆着光，看不清这人的脸，单看背影，却自有一番不动如山的巍巍气势——此人应该就是秦骁将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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