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胭脂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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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郢城。
雨后的街道，人们在熹微的晨光中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街道两旁的摊铺逐渐热闹起来，晨食诱人的香味、货品琳琅的颜色和商贩卖力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显出一派祥和的市井气息。
东巷拐角的胭脂斋里，冷二夫人正仔细地挑选着老板恭恭敬敬递上的几盒胭脂，葱玉般的手指轻轻擦上面颊，姣好的面容立时出现一抹嫣红，愈加显得妩媚生姿。
“夫人天生丽质，自是一般庸脂俗粉配不上的，这款极品胭脂可是从大理国胭脂名家处购得，原料上乘，触感细腻，您看，上妆后肤色莹亮细致，宛若新生哪……”
老板一脸谄笑，然而话未说完，却见内间突然蹿出一团人影——一个顽童正抱着一只风筝兴冲冲地低首跑来。冷二夫人躲闪不及，被那孩童撞得一个趔趄，险险就要向后跌去。
只听随侍的婢女一声惊呼，恰巧此时进店的一人堪堪扶住了冷二夫人，待她强自镇定地抬头望去，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冷二夫人怔仲半晌，直到被店家怒斥幼儿的呵骂声惊醒，才赶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颇有些自矜身份地见礼道：
“多谢公子。”
只见那公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一袭月白色交领长袍，身形略显单薄，模样倒是清秀，左眼下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痣，衬得整个脸庞都生动起来。此时他倒也混不在意，抬手作了揖道：“不碍事，举手之劳。”
出门在外，冷二夫人向来克己守礼，此时看着对方一双笑眼，却不禁心下一动，问道：“未请教公子贵姓？”
“敝姓尤。”
“尤公子有礼——听公子口音倒不像本地人。”话里已带了疑问。
“是，奉家父之命南下购置货物。”姓尤的公子颔首，似乎原本打算向掌柜打听，此时倒换了个对象：“恕在下冒昧，不知可否向夫人打听一处人家？”
“哦？公子请讲。”
“郢城茶商大户——冷家，夫人可知？”
冷二夫人抬起眼，眼底不明的意味更深了一层。
冷家是郢城屈指可数的大户之一，祖孙三代运茶贩茶，荆湖路盛产茶叶，借着便捷的水路，生意也四通八达地兴旺起来。家业传到如今的一家之主冷翰仁手中，近年来更颇有富甲一方之势。听尤公子所言，两家长辈交好，他头回出门走货，途径郢城，自是要来拜会。
迈过单檐悬山顶的门屋，抄过影壁，尤姓公子在家仆的引导下进入前院，眼下四月渐末，院内植柏栽桑，盆景郁郁，正是一片繁盛的春日景象。尤公子的目光逡巡来回，落在了廊檐上悬挂着的、与这生机盎然的园景极不协调的白绸和白灯笼上，脚步却径直往前而未作停留。
进了二门，檐廊下就是正厅所在。冷老爷坐在上首，冷二夫人居左，正托着一只影青茶盏，笑意盈盈地看过来。见客来，冷老爷起身相迎，一派诚挚欢迎。尤公子见他不过四十上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冷静睿智中却隐隐透着一丝哀愁。
“尤公子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想必辛苦了，”一番寒暄过后，冷老爷郎朗道，“我已命人收拾了厢房，公子不必拘礼，今日便好生休息。事若不急，多住两日也是好的。”
尤公子倒也不意外，只谢道：“既如此，晚辈就不推辞了，多谢冷老爷盛情。”
冷老爷点点头，随即转向一旁：“这是内子余氏。”
冷二夫人上前施了一礼，称赞道：“尤公子年纪轻轻便已接手家业，这般年轻有为，尤老爷一定倍感欣慰。”言语间并提及刚刚相助之事。
尤公子只做未觉，还礼道：“夫人过誉了。”
冷二夫人莞尔看向冷老爷，却也瞥见他眼底刻意隐藏的愁绪，微笑化作苦笑不着痕迹地从唇边隐去。尤公子行至门边，正巧看见这一幕，脑中自然而然又浮现出那一串白绸灯笼来，只见他不易察觉地勾勾唇角，转身迈步离去。
是夜。月圆如盘。
四下俱静，唯有通往偏厅的回廊上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来人正是尤公子，此时他提着一盏暗黄灯笼，忽明忽暗的烛光摇曳一地。他仍穿着白日里那件月白长袍，月光下，净白的脸上好似浸过一层冷霜。见四下无人，他轻声推开厢房的门，灵活地闪身进去，反手又将门关上。
屋子里比廊上更显寂静，尤公子将灯笼放在桌几上，转身面向里间。
“冷老爷，出来吧。”
不一会儿，从暗处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来——正是冷翰仁冷老爷。
未等冷老爷开口，尤公子便自顾自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没了白日里的拘谨守礼，举止神态竟像是换了个人：“生意，可以谈了吧？”
冷老爷在微弱的烛光中颓然地坐到对面的椅子里，许是不用在人前故作姿态，他眉间隐忧愈重，昏暗的烛光下，略微佝偻的背影越发显出老态。
“……可以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下葬后三天，三月廿三。”
“这么说，已半月有余？”
“是。”冷老爷说着叹了口气。
尤公子想了想：“那么，你亲眼见过她么？”
冷老爷猛地抬起头，仿佛被这个问题吓到，他盯住尤公子犹疑着问：“见过……谁？”
尤公子身子前倾，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您已逝的夫人，李氏。她死后您见过她……的鬼魂吗？”
“没有……我没有见过。”冷老爷默然半晌，又叹口气，“只是此事确有些诡异……我之前在信上说过，守灵那几夜，灵堂的牌位会突然翻倒，或者猛地刮过一阵阴风把蜡烛都吹灭……起初我以为只是凑巧，可是……贱内余氏说，她最近常在半夜里惊醒，听到李氏的鬼魂在她房内悲哭喊叫……”冷老爷紧蹙眉头，看上去悲伤多于惊恐，“我想她是不是死的冤屈，又或者余愿未了，所以才……”
“所以才通过鬼童子请我过来看一看。”
“……不错。”
“嗯，听起来倒也还挺常规的。”尤公子自言自语道，略显轻松的口吻让冷老爷脸上一白，刚想追问什么，却被对方的眼神无言制止了。
“放心，我们都想安静迅速地了解此事，我只问你，李氏何故身亡？”
“这……是猝然而殁，远近闻名的郎中都来瞧了，还有衙门仵作，都没查出原因……”
尤公子点点头，像是本来也未期望得到明确答案。他站起身，提起桌上的灯笼。
“或许吧。”
“……什么？”
“或许的确是余愿未了呢 ，”尤公子抬起头望着窗外明月，继续说道，“明晚便是月圆夜，子末丑初阴气至盛，烦请冷老爷打点一下，我要借李氏生前卧房一用——李氏死后房间没有人动过吧？”
“没有，还保持着原样，只有一个婢女常去除尘打扫。”
“好。”
冷老爷终究有些不安：“请教公子，明晚您是要……？”
“我要见一见李夫人，”尤公子已踱至门边，此时回身轻笑了一下，“如果顺利的话。”
夜已深透，月光静默地照在这一方城，淡银色的光辉自天际挥洒而下，所有人都似困在这一席天卷地的温柔牢笼里，无法挣脱。无论是活着的人，抑或是死去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胭脂劫·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