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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   大齐景和二十四年冬,折胶堕指,岁暮天寒。

      文国公府下人们早早点了灯,卑微几抹暗黄聊胜于无,厢房里漆黑一片,弥漫着浓重血气,阿辞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她勉强看着头顶帐子上繁驳簇开花纹,融进无边黑暗里。

      蓦的忆起,当初就是在这帐下,郁青身着大红婚服,面如冠玉,言笑吟吟掀开她盖头,与她共饮合卺酒,许她同渡百年舟的。
      可终究承诺出口易,坚守一心难。

      眼下怎么自己还没死呢?她想,已经快两天了吧,原也不知,等死倒是个磨人的事。
      屋里炭火早就燃尽,桌上搁了碗稀拉拉白粥,早冷凝成冰,阿辞怔怔,突然很想笑。

      笑自己无知,竟还喜滋滋的盼孩儿出世好换得郁青真心;笑自己无能,瘸着腿怀胎十月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才生的儿子,只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被抱去倾雪院。

      门口两个打盹的侍卫被惊醒,听见屋里桀桀怪笑,霎时起了鸡皮疙瘩,背后阵阵凉意,相视一望,面露不忍:
      “不如,我们去寻个婆子来照看下小夫人吧……”
      “还是算了,我可不想被小公爷怪罪。”
      “眼下小公爷正在倾雪院陪着那位共享天伦呢,哪管得这儿……”

      两名侍卫正说着话,前方突然传来打斗声,只见得一男子,腰系佩剑赤手空拳一发未言直直要闯进来,他武功极强,招招凌厉却不致命,不多时守着后院两道门的守卫皆倒地不起,难再动弹。

      阿辞房门被撞开,有人提着盏灯笼闯进来。
      屋里终于有了光。

      她听见男人沉稳中略带慌乱的呼吸声,唤她:“阿辞!阿辞!”
      失血过多让她视线早已模糊,面色灰败,只昏沉想着,好久没有人唤她阿辞了,没嫁给郁青前,宫里的人都尊敬的喊她“清和公主”,来府里后,下人都叫她“小夫人……”

      “戚侯爷这是作甚!”
      郁青一脸愠怒之色,得了消息忍下心中厌恶,忙赶来这气味浓重的房里,却半眼也未瞧瞧床上的夫人。
      “她如今可是我文国公府的人,轮不到你管!”

      戚沉脸上青筋暴露,素来悲喜不明的眼里起了杀意,他抽出佩剑,辟霜剑沉寂两年,屋里的血腥气让它嗡嗡鸣响,兴奋不已。
      郁青虽自恃位高权重,却也是知道他本事,半是威胁开口道:“侯爷可要想清楚,这京城可不比江湖,你如今已居朝堂之上,一举一动可都是牵动着整个平阳侯府的。”

      戚沉捏紧手中剑柄,面上已恢复平静,只护在床前,盯着郁青:“既是不能一生一世对她好,为何当初要娶?”
      “皇上赐婚”,郁青掸掸宽袖上灰迹,毫不在意笑道:“她愿意嫁,我便娶了,圣旨又没写婚后要如何如何。”

      阿辞艰难转脸,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个记忆中的背影,清瘦如竹,长身而立,却好似狠厉许多,让人无端生畏。
      她喃喃道:“师父……”

      阿辞很少哭,哪怕郁青瞒着她抬了李昭雪进府做姨娘,哪怕郁母戳着她鼻子骂她没规矩,哪怕她后知后觉自己原不过是替生父女儿嫁过来的空壳公主,她都忍着,她埋了短剑,执起针线,为心上人敛起一身的刺,将自己囚于这看似华丽却步步刀尖之地。

      可一声师父叫出来,阿辞憋藏的委屈好似一股脑涌出,汪汪滚出两行泪,最终她嘶哑着嗓子:“师父帮我杀了他。”

      戚沉听得微弱喑哑这一句,沾着将死气息。
      他攥紧了剑柄闭上眼,再睁开时已变的通红狠厉,辟霜剑起,宽袖一挥将房门关死,挽出绝美剑花。

      这招落尘当初阿辞最喜欢,也是学的最快。

      长剑骤如闪电,声如龙吟,划出利光直取要害,而后收剑入鞘,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戚沉上前,言语间听不出情绪:“这朝堂,我本就是为阿辞而来。”

      郁青甚至未来得及反应,颈间鲜血便喷薄而出,他瞪大眼睛,满目震惊,已然断了气。
      家丁闯进来见此状已大惊失色,碰上戚沉嗜血眼神又吓的慌不择路,惊恐叫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小公爷!小公爷他被杀了!”

      阿辞又笑,若不是因为长时间的出血让她浑身无力,脑子晕沉,她倒是真想再去飞补一剑的。
      “谢……谢谢……师父。”

      屋里冷然寂静,只听得阿辞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夹杂着老鸦一般的粗噶笑声,戚沉走上前。
      他眼睛好红。

      阿辞迷迷糊糊想着,她这位师父,素来面上不见什么表情,最是冷静自持,连剑至眉前都能淡然抬手,两指掐断。
      师父果然疼自己比师兄多,她心里涌起一阵小得意。

      嘴角艰难的扯出一抹笑,阿辞知自己应当要不行了,可她心里觉得快乐的很,她自进入宫里后就再也没有这么自在。眼前好像突然清晰起来,帐子上的花纹绚丽,她仰起枯槁面庞,说:“师父,带我回同爻镇沈家吧。”
      她听见轻轻的一声“嗯”。

      师父的话还是那么少,阿辞想。

      不知何处风起,灯笼被灭,屋里又一次陷入黑暗,戚沉听着费力的呼吸声越来越弱,直到死寂无声。

      阿辞成了一缕孤魂,她飘在阴沉上空,明白自己应当是死了。

      轰隆雷响,她看见师父抱着她的尸身走出来,好似喃喃一句什么,之后便飞身朝城南而去。

      她想跟上去,可眼下要紧的,是孩子,刚未来得及与师父说,她有个昨日刚出生被抱去倾雪院的孩子,她仿佛已经听见有婴儿的啼哭……

      “不——”
      阿辞刚进倾雪院,便看到李昭雪把襁褓高高举起又狠狠往台阶上扔,仿佛又死一次,她心痛如刀绞,大喊着,可谁也听不见。

      “不要……不要……”
      一次又一次。

      婴儿的啼哭渐渐微弱,李昭雪早已不复平时温柔模样,眼里俱是恨意,直叫几个下人看的头皮发麻。
      襁褓落地的闷狠声和着呼啸劲风,残忍至极。

      “李昭雪!你住手!”
      “求求你们让她住手……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阿辞飘着喊着,悔恨苦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四年前救了这头白眼狼,到头来害她师兄夺她相公,如今连孩子都要遭其毒手。

      若是能喊出声来,阿辞喉咙定已嘶喊至哑。
      李昭雪满意的看着被血渗透辨不清模样的婴孩,放肆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爹死了!你娘也死了!你怎么好独活?”她疯疯癫癫,拎起来又扔出去,叫喊道:“我这是为你好!你得感谢我!”

      “你本来是可以成我的孩子,可造化弄人,郁青死了哈哈,就差一步我就能成为正妻开始我的大业!”
      “老天爷!你可真会啊,你可真会啊!”

      一道闪电划过,大雨倾盆而下,瞬间浇透整个上京城,阿辞努力的护住怀中婴儿,却根本无用,李昭雪轻而易举一遍遍把襁褓拎起来扔出去,拎起来扔出去。
      血迹掺着雨水流淌,触目惊心。

      远处又是沉闷雷声,阿辞疯的恨不得化为厉鬼:
      “李昭雪!若有来生,我定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为我儿报仇!”
      大雨滂沱不停,风声呼啸着宛如狮吼,掩盖住一切丑恶。

      景和二十四年冬,天降异像,寒冬腊月竟不降雪反而一夜猛风骤雨。
      文国公府小公爷住处塌了个稀碎,无一幸免,却独独未寻到清和公主,也就是小公爷正妻的尸身。

      两年后,文国公因叛国私通,满门被斩,平阳侯求旨亲自监斩,听闻菜市口当日血流成河,哀嚎不止,可那冷峻侯爷,面上竟丝毫未动。
      当然这都是后事了。

      _

      阿辞醒来的时候,被刺目暖阳晃的不知所处。
      她许久未见这样好的日头。

      有妇人经过,笑言:“小阿辞又贪睡了,怎的不回家,倒睡在这青石板上,也不嫌硌得慌?”
      她衣着淳朴,头上带着褐色发巾,与上京城那些个衣鲜亮丽,珠翠满头的命妇夫人很是不同。

      阿辞愣愣坐起来,看见自己日头下的影子,小小一只,扎着双丫髻,凌乱敕楞几缕碎发,这分明是师兄的手法。
      腿也是短短的,鞋子也是小小的,她茫然,看向那还未走的妇人。

      杨家新媳妇儿抿嘴笑,朝她走来,蹲下身拍拍她短衫上的灰,用另一只手从挎着的竹筐里掏出个金黄色肉饼,用纸包裹着,香气扑鼻。

      “喏,给你,快吃了回家去吧,你师父该担心了。”
      阿辞下意识接过来,模糊中记起,这不是同爻镇上的赵姐姐吗?
      记得赵姐姐嫁给了杨记客栈掌柜的小儿子,生活美满的很。

      不对,阿辞突然站起来,她不是以清和公主之名嫁与郁青,四年前就离了临昌同爻,早住进了文国公府吗?
      郁青……孩子……李昭雪……
      而且……腿居然是好的……她的腿不是在孕期被李昭雪的丫头推下亭台摔瘸了吗……
      师父、孩子、雨夜,她只记得当时一道闪电下来自己便没了意识,但好似睡了许久许久……

      而如今……阿辞看向赵姐姐,涩声问道:“这是哪一年?”
      “景和十七年啊。”
      景和十七年,阿辞九岁,刚跟着师父师兄来同爻一年。

      阿辞咬了一口肉饼,还是热乎的,咸香味道让她眼泪一下子流出来,赵姐姐忙放下篮子去擦擦她的脸,“小阿辞哭什么?你师父又凶你了?”
      她眼泪簌簌,摇头:“没有,我就是,我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肉饼了。”

      阿辞双手捧着肉饼,谢别眼前温柔新妇,而后慢慢沿着记忆拐个弯儿来到一栋宅子前。
      墙上攀长着茶花,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黑色大门关着,两边挂有灯笼,灯笼上写着“沈”字,一个歪歪扭扭宛如狗爬,另一个提按分明牵丝劲挺。

      阿辞望着,脚步再未挪动,直到将手里肉饼吃完,她才压下心中不知何起的胆怯之意,狠狠抹一把嘴上的油,叩响大门。
      宛如是叩开新生之路。

      简凌正黑头盖脸的烧火,今日是他掌厨,听见叩门声忙往火里添了根新柴,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阿辞啊,我还以为是谁呢,今日怎的回来这么晚?”
      “我……”阿辞开口,泪差点又落下来,忙整理好情绪,状作平常道:“我不小心睡着了。”

      “饭好了吗?”
      “快了快了,师父在书房呢,你去叫他,我今日又做了红烧鱼,定能好吃。”简凌说完,又往小竹林那里跑去。

      阿辞看着檐下摆放整齐木刀木剑,闻见后院飘来饭菜糊味,熟悉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书房就在正厅旁,她走过去推开门。
      “师父。”
      正执笔练字的男子身形一顿,好一会才抬眼,唤她:“阿辞。”
      “师兄让我喊你去用饭。”

      阿辞前世一直觉得自己师父是个无事可被左右之人,他剑法高超,师从万归门门主万修鸿,十六岁就已经登峰造极,鲜有对手,却并不混迹于江湖,留下“剑圣沈十”这个称号,便隐匿于此。

      没想到的是,师父也与她一样,有着另一种身份。
      她摇身一变,圣旨回宫被封公主,他一纸家书,袭位封侯步朝堂路。

      阿辞记得离开同爻后,有一日宫宴,她身着华服簪金戴银,被婢女拥着入席,却在觥筹交错间看到面色漠然的沈戚沉,后来才知,他原是平阳侯戚璟嫡子,旁的便再无消息。
      再见就是前世他闯入文国公府杀了郁青,文国公一家都不是善茬,不知后事如何,但说到底,阿辞是欠他许多的。

      “怎的不走?”
      “嗯?”阿辞从回忆中醒神,仰脸看着沈戚沉,嘴里应着:
      “嗯嗯喔,走吧。”

      书房的门未关,微风吹落桌案上的宣纸,一个“辞”字写的墨满深沉,唯有最后一竖歪了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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